三人本就都是孩子,在这蟾桂宫,将下人打发出去,门一关,便很快将长幼尊卑一类的抛诸脑后,洽谈起来。很快,就连最为拘谨的白笙儿,也一口一个“灵灵”叫得挺顺。
三人时而说说宫中的事,时而听起白笙儿讲宫外、讲大理寺的事,时间过得也快,不知不觉间已经日头渐西。
白笙儿终于从几人的谈话中知道,这位小太后本名赵灵灵,和如今京城中的富商赵家有着血缘关系,不过是远房亲戚,和赵家并不算熟络。
赵家的当今大夫人的妹妹原是云清霜祖父的妃子,在当年也是老夫少妻,恩爱非常。那位妃子比宫里别的妃嫔年轻许多,尤其得先帝盛宠,当年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宠妃,地位一路晋升,位同副后。
后来云清霜祖父病重,恰逢的是赵灵灵那边的赵家一支没落,那位妃子心疼这位小表妹,便寻了个由头将她接近宫里来。
那一年,赵灵灵才三岁。
但是宫中多是人心险恶,那位妃子陪先帝日子久了,情根深种,得知他不日将殡天后,是打定主意要陪着先帝去的。只是怕赵灵灵独自在宫中,是要被人害的。
结果,那位妃子借着侍疾的机会,在先帝跟前吹了最后一缕风。谁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只是先帝去后,宫人们依遗诏办事,竟是他所有的后妃,全部殉葬,无一幸免。
而赵灵灵也糊里糊涂地被人依诏扶上了太后之位。
当上太后的那年,她五岁。
那位妃子很精明,知道黎殷国从上到下以孝为先,只要坐上太后之位,连皇上都不可轻易动之。甚至将全部妃子拉去陪葬,只怕还有人能威胁到她在宫中唯一血脉相连之人。
可是她忘了,太后是先帝名义上的妻子,这辈子,只能永远在深宫中望着太阳从东到西、日复一日。婚丧嫁娶这样的人间烟火,除了丧,什么也等不到。
所以,赵灵灵自七岁这年起,保障了此生衣食无忧,也断送了一生绚烂生活。
这也就不奇怪,为何她的性子是这样点火就着,而且像是什么都不怕,却独独怕云清霜不来陪她说话了。
白笙儿看着渐西的斜阳,颇有些感慨。
几人已经谈的差不多了。尽管赵灵灵还是不太尽兴的样子,但终究是小孩子,架不住闹了一天的疲惫,看上去好似有些倦了。
白笙儿拉拉云清霜的袖子,示意她,她们该走了。
云清霜却问了赵灵灵最后一句话:“你这次胡闹,究竟又是因为谁?”
白笙儿听不太懂,赵灵灵除了这些宫人,还能见到谁?这些宫人明显一看到她作人就头疼,谁又敢惹她?
赵灵灵许久不曾这样开心,笑了一下午。这会儿倒是渐渐平静了下来,看上去竟还有些少年老成。她叹了一口气,低声答出三个字:
“杜尽忠。”
杜尽忠?白笙儿一惊,杜尽忠是前朝宰相,又与赵灵灵非亲非故,怎么可能与后宫的一个小太后有联系?
云清霜倒像是习惯了似的,点点头道:“抱歉,我该猜到的,他这次有些难办,想来确实会找你。若我能先一步来,或许你也不至于这样恼火。”
“也不怪你,今日我看到他就气。”
赵灵灵一副无奈到气鼓鼓的样子。
“怎么回事?”
白笙儿轻抬眼眸,望向云清霜。
云清霜知她心中疑惑,轻叹一声,解释道:“别看我抱怨灵灵作天作地,换了我,不见得比她能忍耐。”
云清霜起身,看看天边的残霞,一抹余红映在她的脸庞上,似有些许芝焚蕙叹之态。
默然,再开口。
“灵灵坐上太后之位,只是名义上的高枕无忧。她是太后,无论说什么出格的话、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要不大害于国,父皇都要听。
这便给了朝廷上许多大臣钻空子的机会。灵灵年纪小,在他们眼里甚好拿捏,他们便遇到些难事就来找灵灵,求她帮着在皇上跟前说话。”
赵灵灵在宫中几年,一直跟着那位好心的后妃表姐,也是一身正气,又怎么可能帮他们做这种徇私舞弊之事?
可尽管如此,她只断然拒绝就好了,又何故恼火之至,弄到珠玉满地、花容尽失。
白笙儿正有此问,云清霜也恰有此答:
“灵灵心中是拒绝的,说实话,那些大臣们以为她小孩子心性,送来的尽是些珠裹玉萃、精巧点心。
可是灵灵不傻,心中也有是非曲直,断然也不会因此答应。”
“可是,”云清霜顿了顿,“威逼利诱常常相伴而生,利诱只是给足灵灵太后的面子。他们真正让灵灵怕的,是威逼的手段。”
“我也不是圣人,我今年才七岁,他们若是真叫我一辈子苦居在这蟾桂宫,倒不如杀了我。”
倒是赵灵灵开了口,接过云清霜的话。
她这话确是心里话。她怕什么?吃不好穿不好吗?小小年纪,需要记挂权力吗?
她不需要。
孤独,成了她在深宫之中,自称着“哀家”是最大的恐惧与悲哀。恰恰,也成了少年正气的她迫不得已去做一枚棋子的巨石,让她不得翻身。
白笙儿知道,纵然这太后之位不是她自愿而得的,当今皇帝也一定不太愿意容她。好在皇上是个仁君,不愿伤了这么小的孩子,便也将这比自己小了不知几十岁的“母后”养在宫里,但也再无暇顾及她的内心。
谁又能如何呢?日后多陪她说说话吧。
好像也不能如何了。
哀家哀家,当真是至哀的称呼。
赵灵灵看看满地打翻的首饰盒子,碎落成一片片的珍宝器皿,愣了愣,旋即露出一个很天真的笑容:“嘿嘿,这都是杜尽忠那老贼的宝贝,哀家砸了来宽心,半点儿不用心疼。”
这算是茫茫苦海中自己为自己寻了一小块蜜糖吗?
好像也没有多甜。
平添悲伤。
别看赵灵灵平日天真无邪,也爱玩爱闹,每当她遇到这种最烦心的事,所感慨之事、所承受之苦,不比任何人少。
所以每当这时候,她都会从懵懂可爱的孩童,变成少年老成的模样,叫人看似好笑,实则心酸。
山头一抹红日斜照,满园桃花开始萎蔫,也有大片大片的镀上薄红的朱粉散落在傍晚空气中,风一吹,刷啦啦一片,那是最稚嫩纯真的事物被笼在夕日欲颓的迟暮中发出的哀鸣。
差不多该回了,云清霜传了宫人来清理屋子。
刚刚几人聊的投入,太阳又是慢慢落山,屋子里一时没有掌火,现在看来,确实黑暗了些。
白笙儿转过头看着笼在阴影中的赵灵灵,突然开口道:“灵灵,从心而为,莫问前路多艰。”
她感受到昏暗的宫殿中,那个小小的身影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似夜中划过的流星。
云清霜和白笙儿行至蟾桂宫门口,正待迈过门槛。
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身后传来:“等等!”
仔细听,纯净的嗓音中似乎带着些哽咽。
白笙儿停步,回眸,转身,平静地望着她。
“笙儿姐姐,我知道你懂我,我明白了。”
“但是,你能不能……帮帮我。”
白笙儿施然一笑,蹲下来平视她:“我可以帮你,但是,你的生活,永远只能靠你自己。”
白笙儿聪明,又最善解人心,她知道帮助赵灵灵摆脱桎梏的方法。
可帮的了一时,帮不了一世。终究要看小姑娘心中坚不坚定。
面前的小姑娘眸中含水,却没落泪。一双大眼睛眨了眨,眼神有些迷茫,然后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笙儿今日要回府吗?”
云清霜突然插了句不相干的话:“父皇说,叫你时时跟着我,今日便可执行,你且不必回那杜氏的天下了吧。”
白笙儿稍作思索,道:“倒是也可,不过我不回去,宫里又没有现成的地方容我。公主这话何意?”
“我在想,你或许可以暂且住在蟾桂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