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我是一只毛还没长全的小乌鸦,跟爸爸妈妈住在一棵高高的树上。
他们常常不在家,我还不会飞,就只能缩在窝里跟树说话。
它从来不回答我的啁啾,只是默默地站着,偶尔随着风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觉得那是它在笑,它肯定被我逗乐了,我心里满满都是自豪。
终于有一天,我学会飞了,我特别兴奋地绕着它转圈,炫耀着自己长大了。
它依旧是岿然不动。
我好奇地飞到它脚下,却看到它竟长出了眼睛鼻子嘴巴,恶狠狠地对我说:
”吵死了!”
*
那一声怒吼将我震醒。
原来是梦啊。可真够诡异的。
我松了口气,摸了摸周围,这油光水滑的毛皮铺盖,芬芳怡人的青麟髓香,不是我的欢喜殿又是哪?
真舒服啊。我又阖上眼皮,我爱我家。
耳边传来铁柱轻微的鼾声,她竟守在我床边睡着了。
经此一番历练,我知道了铁柱这个名字对于女孩子来说,比阿香还让人无法接受。
看了看她睡得安稳的清秀小脸庞,心头竟有暖意流淌,想着一定要给她换个名字。
正当想着,铁柱睁开了眼睛,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看见我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吓得一个激灵从矮榻上腾了起来。
此刻的我面带慈母般的微笑,让她十分摸不着头脑。
“主..主子,您醒了,感觉如何哪?”
我看着她惊魂未定的面庞,笑眯眯地回答:“铁柱,你想不想换个名字?”
面前的丫头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噩耗,扑通一声跪倒:“主子,您别吓我啊,有什么事儿咱好好说不行吗?我对我的名字真的很满意!”
“是吗?”我略带怀疑地看着她,“可我不满意,我的贴身丫头起这么个名字,太丢人了。”
铁柱一脸震惊,您也知道这名字不体面?
“诶,你最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不知为何,她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我...我叫靳小山。”
“靳小山?这个名字很好听,为什么要改?”
她沉默不语。
我正待开口,只听她口中缓缓蹦出几个字:“因为..我不想姓靳。”
铁柱的原身,是条人首鱼身的陵鱼。
陵鱼一族遍布四海,但只有王族,冠靳姓。
我瞬间了然。原来我的小婢女,竟是个小公主啊。
“你以后,还是叫小山吧。”我从床上坐直了身子,抚了抚睡袍上的褶皱,“我冥府的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女孩一双清澈大眼朝我望来。
第一次见她,是在地藏王菩萨身边。他把她带来欢喜殿,也是这样站在我床前,着一袭天青色长裙,低眉顺眼。菩萨只对我说,她叫攀花,攀花折柳的攀花。以后有什么事,都让她去办。
那时我的伤还是很重,全靠她一个人照顾,细心得不像话。
我从未问过她的底细,只知道菩萨将她带来就是给我使唤的。养尊处优的公主,又如何会有这般卑躬屈膝的姿态。
我一时间懊恼又烦躁,心里冉冉升起一股歉意。正当要追问她前尘往事,只听得阎如玉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大人,您总算醒了!”他一张黑黢黢的面皮不知为何容光焕发,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您离开北号山时,怒气冲冲的,结果惊动了凤凰真身,现在那北号山...“
我只依稀记得,无淫将那把匕首插入心脏后,我心头一股怒意直冲云霄,只想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
难不成,又杀生了?
罪过罪过,我可不想念十万遍往生咒。
我扶着额头,不敢看小阎,轻声嘟囔:“北号山没事吧?”
小阎呵呵两声:“啊,没什么大事儿,不过就是塌了而已,过个几十万年的,沧海桑田,自然就没事儿了。”
我摸摸胸口,呼了口气,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塌了?我我我不记得有这茬啊?”
阎如玉继续一本正经地解释:“您从那副躯壳强行脱离,记忆出现了混乱,是正常的事情。还好,并没有破坏到扶桑大神的红尘劫,您现在去看看,他三魂七魄,已经回来了一小半呢!”
“那北号山上的妖怪们呢?”
“您放心,我早已处理好后事,您慈悲为怀,除了那个姬无淫他爹,其他人都好得很呢。”
我这悬着的心此刻才放下来。还好,没酿成什么生灵涂炭的灾祸,不过是平了座山而已,确实是小事情。
“那先去看看扶桑吧。姬无淫的爹,给我提出来,我要亲自审。”
*
扶桑花依旧通红,长长的蕊吐着丝儿,等待蜂蝶的垂怜。
冥界有一种通体透明泛蓝色流光的灵蝶,叫做碧落。它们总爱成群结队地飞舞在布满曼陀罗华的忘川河边,生命却只有短短一夜。它们只在黑夜里飞行,然后在日出前死去。
此刻扶桑花树下,正围绕着星星点点的碧落蝶,像蓝色的烟火,轻盈跳跃。
如玉般的脸上映着朦胧月光,毛茸茸的轮廓,褪去了平日的冷冽,只剩温柔。
我靠近他,忍不住摸了一把那乌黑的墨发。
真滑。比我的尾羽还要滑,到底吃了多少黑芝麻。
伸手探了探他的神识,果然一改从前的死气沉沉,有了些许生机。
你到底什么时候醒过来呢。
我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想,老树精啊老树精,你怎么还不醒,我有一箩筐的问题,想要问你。
*
看完扶桑,我又想起那刚刚提出的姬老头,心里那点怒火又冒上来。此人也是倒了三辈子的霉,惹了我,还欺负了老树精,如今这笔账只能全归到他头上。
再看看边上阎如玉一脸的畏缩,生怕我骂他写的不好。
虽然,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阎如玉的手笔,但我自做了冥王以来,向来是帮亲不帮理,护短得紧,阎如玉拿捏住这一点,料定我不会拿他开刀,心里怕还在暗自得意。
我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小人得志,总有一天收拾你。
于是当即让小阎带了路,去阎王殿与他说道说道。
只见那老头一脸青灰,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嘴里还在念念有词:“无淫,我的儿....”
我在他面前停住脚步,今日我极为难得地穿了一袭红裙,那火一般的颜色落入他眼帘,让他忍不住抬头仰望。
“你....是谁...”
他一双老眼浑浊不堪,突然扑到我面前拉住我的裙摆,“尊神,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要对付狼王的...”
“放肆!”小阎怒目圆睁,两个鬼差上来就把老道扣住。
我轻轻喟叹一声,并不看他,“到底也是个老道,既认出了我,为何还不磕头?”
璇玑老道砰的一声响头磕在地上,“是贫道有眼不识泰山,尊神,贫道是否犯下了大错?”
我看了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倒是泛起一丝无奈。到底是与扶桑做过父子的人,如此机缘之下,修道多年境界却连凡人都不如,这人得是多冥顽不灵?
“你此生得机缘供养尊神,本是大功德,但你却不懂得珍惜,身为捉妖人,最忌讳的就是赶尽杀绝,你连修道之人最基本的怜悯之心都没有,再好的机缘于你都是无用。小阎,给他好好清算业障,我冥府向来公允,一分都不会给你错漏。”
我看他颓然跪在阎罗殿中,施施然走出了殿门。
掏出生死簿再看一眼,上面草草几笔的故事,如今变得十分详尽。
生死簿从不把话说死,到底人生如何,还是由人自己来走。原本这老道若是老实本分,无淫的人生会是另一种模样,安稳长大,遇见我,然后为情殒命。
但因为这老道的恶念和贪欲,无淫的人生成了他实现欲望的工具,从而害的北号山无数妖怪成为了陪葬品。
我抬头看着漫天飞舞的凤凰花和鸭青色的苍穹,天边黑漆漆的一抹乌云挂着,那是今日地狱里恶念之显像。人心能有多丑陋,我这冥界天穹就能被染得多黑,而这无间地狱就能有多深。
我开始担心起来,这般下去,我家地藏王菩萨何时才能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