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小姑娘喋喋不休的讲着自己伟大的洛阳游玩计划,看来早已密谋良久苦于没有机会实施。
白牧之随意附和着,眼神却被街道两旁古朴的房屋和满城诺大的银杏树吸引。时值深秋,银杏叶黄,屋顶街道铺满了落叶,一阵风来萧萧叶落倒是美不胜收。白牧之抬头看着眼前这一树四下飘散的金黄银杏,想起了山海关军营深秋那漫山遍野的红枫。
同样的时节,大唐之内,风景各异,大唐之外想必更是另一番景象,不用想也知道前路有多少见所未见在等待着少年。白牧之当时当下突然万千遗憾慕兮未能同行,世界之大,她却困于一隅,如果可以一起仗剑江湖看遍世间美景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竹酒,你能找到笔墨纸砚店吗?”白牧之心念一动,转身看着小姑娘问道。
“嗯?……洛阳城其他不好找,笔墨纸砚坊倒是多,我带你去。”何竹酒显然被白牧之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但从小到大她在白牧之面前习惯了什么也不问,牧之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总是对的,所以这一次也就一如既往的选择了立马行动。
半柱香功夫洛阳城一处府邸银杏树下便出现了一位翩翩少年郎席坐青石板上架起笔墨作画的场景。洛阳百姓这些年来因着大唐天子李昊天的奉给,加上二十年前大周王离开之前散尽国库全部给予洛阳百姓,所以日子也算是悠哉悠哉荷包殷实安乐生平,人生无太多焦虑不安平日便喜欢凑热闹。人生的苦大都是焦虑带来的,大多的焦虑都是贫穷或欲求不满带来的。
这也是李昊天的大智慧,苦难使人铭记屈辱,屈辱使人奋发,是极其危险的。他希望这座城可以忘记一切沉溺于当下的富足,事实上也颇有成效。
洛阳城底蕴深厚,这二十年又与世无争,所以城内百姓大都读过书,出了不少文人雅士学术大家。银杏树下作画的雅事说起来也是头一遭,一传十十传百,来了不少人把少年给围了起来,陆陆续续竟有不少画师搬了画具效仿白牧之作起画来。
何竹酒性喜热闹一脸开心,买了两串糖葫芦一手一串边走边看一一评头论足,看到画得好的大声鼓掌,看到画得不佳的瘪嘴摇头。与何竹酒一起的还有一位气宇不凡的白衣少年,也似竹酒一般巡视了一圈只是默默观看不发一言,两人最后都停在了白牧之的身后。何竹酒爱屋及乌连连点头拍掌,那白衣少年却蹙了蹙眉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柔声说道:“极妙……还不够。”
小姑娘是个护主的,听到不够两字气不打一处来,瞪了那少年几眼:“你行,你来!”那少年愣了一下笑了笑也没还嘴,一会儿功夫真真架了一幅画架作起画来,行云流水下笔有神倒是让小姑娘如鲠在喉。
府邸外人声鼎沸,府邸内一名穿戴不俗的白发老者坐于内堂侧座品茶,旁边站着一位面相温和的老人端着茶壶侍奉左右,主座上却空无一人。堂下跪了六名黑衣带刀仆从,府邸门口处一位中年刀客双手抱刀斜靠于门栏上,目光如炬气机流转不似常人。
“才短短二十年……洛阳百姓就忘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白发老者喝了一口茶,幽幽说道,声音沙哑却字字透着阴冷。
“找死。”门口那刀客冷哼一声,蹦出两个字却听不出任何波澜和情绪,却见剑光一凛,六位侍从头埋更低一寸。
“小公子……也在外面……作画。”其中一名侍从小心说道,并不敢抬头。
“……胡闹!”那白衣老者重重把茶杯扔在茶几上,缓和一会儿又问道。“作得怎么样?”
“比那少年画得好,百姓都在称赞呢。”旁边站着的老人扶起茶杯,重新沏了一杯,缓缓说道。“咱们门外这两株千年银杏洛阳城绝无仅有,加上这八百年胡杨木门不朽不腐,门扉与屋瓴雕刻建筑技艺举世无双。那少年能看中这个地方也算是眼光不错,大人,您说呢。”
“也罢……”那白发老者消了怒气。“那小子是什么人?”
“书院来的学子,要去冰原秘境,已交了官牒。”堂下侍从回复。听到冰原二字,门口刀客抬起了头,沉吟片刻,又是一声冷哼重复了刚才的两个字“找死”。
门外人群熙熙攘攘,白牧之已画好了图,颇为满意,大笔一挥题了几个字“大周八百年沉浮,洛阳一千年风雨,尽在这一树一门。”正准备收笔,却有一白衣少年手持一幅字画走到他面前问道:“公子可是要把这幅图赠予朋友?”
“是的,也不是……”白牧之从未向任何人介绍过慕兮,心里想着不是朋友是未婚妻,但一时面对陌生人难为情加上觉得萍水相逢不必解释便没有再说下去。
“那恕我直言,你这幅画不太行……”那白衣少年耿直说道。“没能画出这府邸八百年的古韵气魄,也没能画出这千年银杏的桀骜风骨。我这有一幅,可赠予你。”
那少年眼眸清澈坦荡自信,白牧之本来心胸开阔善纳意见也不是喜欢抬杠之人,自己的画作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便坦然抱拳朗声说道:“公子说得是,在下也自知不尽完美,那便欣赏欣赏公子画作。”
那白衣少年见作画少年竟如此恭谦大气,言语表情竟无任何不爽和敌意,朗然一笑,便把自己的画作展示了出来,果然高下立见,四下寂静。
那两棵千年银杏金黄树叶似要跃纸而出,一阵风吹来,竟然能够听到那银杏千年前第一季秋黄叶落的声音;那门扉仿佛一叩就会有人开启,吱哑一声,八百年大周兴衰荣辱画卷交叠出现,场间人似乎听到了二十年前三公主洛阳门前擂鼓迎战的声音。
洛阳……从来就不是一座简单的城。这画……也不是一幅简单的话。
少年似乎并不太在意周遭的赞赏与沉思。少年退后一步对白牧之鞠了一躬,而后起身说道:“在下并非有意与阁下相较,但洛阳城已有千年历史,却日渐衰落知之者渐少敬之者渐寡,一个朝代的衰落更迭是历史的必然,如同四季春华夏荣秋实冬落。
但大周八百年辉煌绝不可被磨灭,大周二百二十四位帝王数以万计的忠臣良将绝不可被忘却,洛阳城千年沉浮不朽不灭不卑不亢的精神绝不可丢失。
这两棵银杏树是洛阳城千年的见证,这扇门是大周八百年的史书。大周八百年沉浮,洛阳一千年风雨,尽在这一树一门。公子,你初来洛阳却一眼选对了地方,题字更是大乾坤,却是花渐知己。只是画作少了些灵魂,想必是因为不擅作画无法完全表达出心中感悟,故而冒昧以技法补上公子此时此刻所思所想。”
白牧之听完这一席话,肃然而立,仿佛多年来阅读的八百年大周有了一个具象的魂魄与图腾,而那图腾就是眼前的银杏与门扉。任何事任何人在这一千年面前都显得短暂而渺小,洛阳城是一座碑,每一个角落都有立于天地荡气回肠的铭文。
大周八百年,洛阳一千年,也是李昊天心中高山仰止的地方,所以李昊天当年围攻洛阳不敢入城不敢擅自称王。大唐二十年,李昊天谋的千秋万代才刚刚起步,路遥且艰,大周是一座山压在了大唐顶上,却也是一盏灯照亮了未来千年的路。
白牧之顿觉酣畅,也讶异于如自己般年纪的少年有此见地,躬身回礼:“阁下一席话,深得我心,这幅画作,牧之也就不客气了!”
竹酒听言瞪了那少年一眼,接过少年手中的画三五下裹了起来,并不见爱惜。反倒是白牧之的画,竹酒小心翼翼收了起来深怕弄坏。小姑娘显然是没有听懂少年的高谈阔论,在她看来牧之哥哥是被白白训了一顿,所以气不打一处来。
“好好好,你的画好,千年百年的唬人,对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好比我现在手上的糖葫芦,当下吃起来甜的才最重要。”何竹酒说完,把左手的糖葫芦塞给那白衣少年。“那千百年,有你这一刻的甜重要吗?有手上的这颗糖葫芦重要吗?我觉得牧之哥哥的画就很好,当时当下的感受和牧之哥哥亲笔画的画比什么都重要!”
不等白衣少年回话,何竹酒便拉着白牧之走了。场间人群慢慢散去,剩下白衣少年一人站立于古树下,一阵大风吹来,银杏树叶落了一大半,有好几片叶子落在了少年的头发上。自称花渐的白衣少年抬头,眼眸如皓月当空,褪去金黄外衣的银杏树光秃秃的树枝裸露出来,辉煌与贵气褪尽,只剩下萧索与苍凉。
白衣少年缓缓把糖葫芦放到嘴边舔了一下,确实很甜。风停叶落,那八百年胡杨木门吱哑一声开了,少年拿着糖葫芦信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