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不过脑子的。忽然而来的大喜大悲都会让人失去理智,做出些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的行为,状似疯癫,其实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排遣情绪,最后变成了本能使然。
紫菀出了大夫人的院子时,天色已晚,府里各处点起了灯笼。因着寒冷的天气,路上自然也少人来往,这倒是方便了她,可以安静地走走,不被打扰,就这么一路见门就进,见弯就拐,专挑些僻静无人的小路行来。这么走着盏茶功夫就走到了小花园,如今天气转冷,原本开的很好的花,也都落了瓣,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摇曳着,不知疲倦。紫菀还记得她们小时候,秀秀贪玩,豆哥也调皮,两个人常常在花园里面嬉闹,如今秀秀被熙若姑姑带去严加教导,豆哥跟着二少爷去北地戍边,都不能常常见面。想来还是那个时候好,单纯的年纪什么都不想,吃饱了只想着怎么快乐怎么过,闯了祸也不怕被先生训斥,好似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睡一觉不能忘的,如今却是诸多烦恼想忘也忘不掉。
抬头看月亮,清冷的月光撒了一地,虽然还没到十五,但眼见的已经有月圆的样子了。可是圆了几日又如何,还不是要缺的。紫菀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觉得自己有诸多感慨,胸中憋闷的很,很想大哭一场,但又觉得自己连哭一场的名头都没有,着实可笑。刚想起身要走,却不想远处有个人走过来,她本想躲躲,不让别人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那人眼见是朝她来的,待到了近前才看见,原来是江尚益。自从上次生辰之后,紫菀倒觉得江尚益是个通达的人,和他说话轻松的很,对他倒愿意敞开心扉了。
“见过三少爷。”紫菀忙行了礼。
“我当是谁呢,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对月抒怀,原来是你啊。这大晚上的怎么不回去休息?”其实江尚益心里有些了然,对于她和江尚文的事情,从秀秀那里依稀也知道一些,如今江尚文那边筹备婚礼,正妻即将进门,紫菀怎么会好受呢。
“没什么,只是今日无事,见这月色也好,随意就出来走走,三少爷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去看我娘,用过晚饭有些饱腹感,出来消消食,你还没吃晚饭吧?”看着紫菀冻得通红的脸,猜想她应该在这里待了不短时间。紫菀这才感觉有点饿了,从大夫人那里出来就一直没有回屋,晚饭自然也是没有吃的。
“这样,难得遇到,我去叫丫头送些吃的,再温点热酒,咱们对月共饮如何?”紫菀觉得这个三少爷实在是有趣,据说虽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是交游广阔,朋友众多,且在人们口中的评价倒也不低,只是觉得他挥金如土,却不曾有过人品不佳的评价。要说能当纨绔子弟当的不遭人唾弃,也是本事。如今她也确实不想回去,长夜漫漫这天色虽暗,但着实还没有到深夜的地步,在这里待个个把时辰倒也无妨。
“难得今日三少爷兴致高,那紫菀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一应倒是让江尚益有些惊着了,毕竟紫菀倒不是这么容易坏了规矩的奴婢,不过她能答应,江尚益倒也想和她多聊几句。于是就叫了贴身的小厮江牧去备了点心,几个下酒菜,温热的女儿红一壶,还贴心地给紫菀带了个手炉过来,虽说刚刚入冬,但是入夜还是很冷的。二人找了花园中心的小亭坐了,一应酒菜布置停当,江尚益就让江牧先下去了。剩下紫菀和江尚益二人,斟酒对月,好一阵相对无言。江尚益倒是不觉得怎么不自在,眼望圆月手握酒杯,侧脸轮廓分明,要说江家几位少爷都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人物,只是性情上却相去甚远,紫菀看着江尚益,不自觉地会把他和江尚文做比较,她和江尚文一起是不喝酒的,只喝茶。
“这晚上风一吹会很冷,喝些酒可以暖暖身子,上次我见你是能喝些的,今日这女儿红比之上次的桂花酿还淡些,你尽管喝吧。”紫菀感念他的细心周到,说起话来就觉得亲近了很多,如平常朋友间的闲聊一般,开启了话头。
“二夫人身体可好些了?”
“她的身体一直都是那样,当年生我们兄弟的时候月中落下了病根,没有调理好,不过精神尚好,倒是你我看着比之前几天又清瘦了些。”紫菀精神状态明显要比上次见时更差了。
“奴婢无碍,就是最近没有休息好,回头睡上一觉就好了。”说到此处两人都不再说话,傍晚的风吹起紫菀颊边碎发,她的脸色因为酒气,倒是有了些红润之色,但也透着苍白,又岂是没休息好那么简单。江尚益想劝她几句,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兀自呷了几口酒。本来他已经吃过晚饭,只是顾念紫菀没有吃,所以才让送了菜过来,夜风一吹这菜也很快凉了,好在紫菀并没有动筷的意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抱着手炉傻看着月亮。江尚益一见她这个样子,就觉得不行。
“紫菀,你先吃些东西垫一垫肚子,这么空腹喝酒会容易醉的。”
“好。”答应了拿起块点心吃了,吃完转头看了江尚益一会儿。
“三少爷,你说这人不可貌相说的还真是不错呢。”突然之间说了些不相干的话。
“何出此言?”
“奴婢从前一直觉得三少爷是游戏人间的态度,不想竟然也如此细心周全。”这话说的很真实,但也有些逾越了,江尚益便知紫菀有些醉意,不过能听到她心里话,这酒醉的倒也值得。
“哈哈哈,那要谢过你对我的改观才是呢。”
“人自己会变,我们看别人的情状也会变,从前我是不信的,如今倒是深信不疑。就像从前我是断不会这样和三少爷对月共饮的,不过今日倒觉得这才是该有的样子。你说这多奇怪啊,哈哈。果然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啊。故人心易变。”紫菀又是一杯酒下肚。
“人生在世,有很多不得已和无能为力,谁也不能一直保持初心,一成不变。活着就是要学着适应这瞬息万变的境况,沧海桑田是变,朝生暮死亦是变,凡此种种自有定数,非人力可逆,你……要看开些。”
“奴婢只是一个奴婢,从小就在江府长大,从出了娘胎就注定了奴婢的身份,前程性命从来由不得自己。从来不敢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可是他……他几次救了我的性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了,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低贱的仆婢,是他手中的珍宝一般。”紫菀说着已经流下了眼泪,一杯酒直接下肚,继续说着。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就要娶妻了,在我爹爹去世不过月余的时候。当初的那些话言犹在耳,可是我现在想来都不敢信呢,他们都想让我做妾,我为什么要去做妾?紫菀虽然贱命一条,也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一个人身旁,也希望能够找到个知心人一心一意待我,哪怕他是山野匹夫,草莽流寇都无妨。我不做妾,我不做妾,誓死也绝不做妾,否则九泉之下我的父亲也不会瞑目的。”紫菀的醉意更浓了。
“紫菀,你喝多了。这些话我听到也就是了,莫要和别人再提起。”
“三少爷,我知道你是好人,那日你和秀秀帮我过生辰,我真的非常感激。本来我的十五岁生辰,爹爹给我准备了玉簪,娘亲为我制了新衣,他送了我那么贵重的玉佩。我以为自己已经过到了最好的日子,再也别无所求。可一夕之间爹爹离世,他另娶他人,这天似乎塌了一般。你说上天为何如此待我?”
“起码你还有邹嫂,还有秀秀。切不可妄自菲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爹爹的事情是意外之故,你要向前看。”
“我会向前看的,毕竟我还有娘需要照顾,我不能自私放纵。以后我也会好好地侍奉新夫人,尽自己奴婢的本分。只是我心里难受,心里堵得慌,今日这酒喝起来就跟我病时喝的药一样,从嘴里苦到心里去了。”紫菀说着掩面哭泣,呜咽之声听得江尚益心里也非常难受,她对大哥竟然用情如此之深,然而如今却是这般痛彻心扉,江尚益见到此种情景,也颇为动容,紫菀哭得身体都在发抖,如狂风中的一片落叶,那单薄的肩膀不住地抖动着。江尚文解了身上的披风盖在了紫菀的身上,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他劝慰别人的经验实在是寥寥无几。
“紫菀,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紫菀,紫菀。”江尚益扶起已经有八分醉意的紫菀起来,踉跄着往外走。紫菀眼神迷离,靠在江尚益的身上,让江尚益更觉出了她的瘦弱。送她回去吧,睡一觉明天早起还得继续过下去,大哥的婚事已是无可更改,只希望她能快些走出来。今后紫菀若有所求,他一定尽力相帮,毕竟把这些心里话说给他听,就是对他的莫大信任,他们彼此也算是推心置腹之交了吧。
江尚益把紫菀送到了江尚文院子大门口,见有还未歇下的小丫头,便交代她们扶了紫菀去洗漱休息,他本想去见见江尚文,但一想到夜晚时分突然上门,也有些不妥,索性直接走了。楼上江尚文临窗而立,看着江尚益离开,醉的一塌糊涂的紫菀被扶进了屋,心里百味杂陈,一手握紧了窗栏,久久未曾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