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菀见了父亲没有像和母亲那样亲厚。父亲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是非常威严的存在。这些年和父母相聚的时间很少,她更多是从别人的描述中知道很多父亲的消息,记忆中父亲一直是跟在老爷身边,为了府里生意东奔西跑,她常在内宅,听到的消息自然少,如今难得和父亲相聚,紫菀突然想多和父亲聊聊,关于生意,关于这江府。
葛老爹年近50,中等身材,体态偏瘦,一身宽松的衣袍虽可称工艺精细,但略显陈旧。他面目黝黑,不似料理生意的人,倒像是田里劳作的庄户,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忠厚可靠的。面相普通,留着短短的胡子,两鬓已略有斑白,唯有一双眼睛在这张面上显得分外有神。
紫菀见父亲进屋忙起身相迎。
“爹爹,您回来啦。”
“闺女回来了,坐吧。”葛老爹未过多表示,示意紫菀坐下。接着道
“何时回去?”
“明日小姐才回府,今日孩儿不用回去听唤。”
“好。”
“你们爷俩先坐着聊会儿吧,我去做饭。”邹嫂见父女二人都有些拘谨,忙开了腔。说着人就朝厨房走去了。紫菀要起来去帮忙,被她爹举手示意给制止了。
紫菀给葛老爹倒了杯茶,坐下说道:
“爹爹可是最近比较忙吗?听娘说您这两天回来的很晚,要多注意身子,别太劳累才是。”
“近日有一批发到京城的绣品要出,我在盯着赶工,忙了些,不碍事。”女儿知道心疼他,葛老爹觉得孩子真是长大了,不禁有些感慨。
“在小姐处伺候可还顺利?可有受过什么委屈?”语调不自觉的柔和了许多。
“爹爹不用担心,小姐待我极好,内院各位姐姐也很照顾,不曾受什么委屈。”
“那就好。不过这陪在主子身边,要时刻警醒些,不可越矩抗命,更不可恃宠而骄,上意难测,要时时谨慎。”
“孩儿记住了。爹爹,我常在内院出入,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您能不能讲给我听听,回头我说与小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小姐天天惦记着出府,这次难得出去一趟,她可高兴了呢。”
“闺女,小姐想怎样无可厚非,但你该做的是劝谏,而不是跟着她一样不顾分寸,不然回头出了差错,受责罚的还是你们这些侍奉的。”葛老爹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顿了顿又道:“整日在府中确实也无太多趣味。爹给你讲讲绣庄的事情吧。但有些话你只可自己听听便罢了,不可到外面胡乱去说。知道吗?”
“好的,孩儿记住了。”
“咱们江府是吴江纺织大户,从老太爷那辈开始经营,已经有近百年的时间,是吴江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字号之一。从前鼎盛的时候有染坊和绣庄几十个,绣工,织染工数百人,还曾是御用绣品江南独一份的供货字号。但商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尤其是做贡品更是多少人眼红的生意,咱这吴江地界最不缺的就是能织会绣的人了。要抢生意的,盼着江家出差错的,数不胜数。老太爷也是呕心沥血多少年力图守住祖宗家业,可人算不如天算啊,一批秋贡的云纹锦就出了事。本来云纹锦要用极纯净的山泉水和天然矿物色调制染料才能保证丝线的着色牢固和颜色正,且织布所用的丝线也要用临州碧秋山上所出的白玉丝才行,各种条件缺一不可,少了一种也织不出云纹锦。为了做好完全的准备,当时老太爷命少爷,也现在的就是江老爷去临州监督白玉丝的准备。可是少爷在去往临州的路上马车侧翻,受了伤,那年收上来的白玉丝成色差了许多。无巧不巧的是染靛蓝用的青金矿石欠收,能做染料的上乘矿不足往年的三成。唉,那一年江府织造近乎遭了灭顶之灾。”
“后来呢?”紫菀听葛老爹说的心惊肉跳,忙问到。
“后来,老太爷还是用有限的材料赶出了一批云纹锦,但质量却完全无法与往年相比。老太爷自知境遇为困,便做好了被降罪责罚的准备,将贡品之事来龙去脉一一奏报了上去,当时主管织造司的孟大人为人正直,为江府求情力谏,总算是保住了合府众人的身家性命,但江家织染的鼎盛时期也随之而去。老太爷经此一事顿悟了盈亏盛衰之道,将生意缩减了一大半,岁贡的生意也只是留下绣品这一块,不再大包大揽。”
“爹爹,何为盈亏盛衰之道?”
“古语有言: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凡事一旦到了鼎盛之时,必然要走下坡路的。老太爷深知这个道理,江府作为吴江织造一家独大的字号,要想将基业传承下去,不但面对这些不可预知的情况,还得承受来自同行之人的合围和孤立,当时少爷还年轻,老太爷不愿他遭逢类似变故,所以当时当机利断,缩减了生意份额。好在江府的放手让吴江其他字号渐渐兴盛起来,慢慢形成合力,才有了如今吴江织造闻名天下的局面。
后来,老太爷去世,老爷接管家业,江府的织造生意倒也经营的不错。虽然染坊和绣庄数量只剩了几十个,但出来的绣品倒是首屈一指,店面也慢慢扩充。老爷眼界开阔,且有远见,店铺走出了吴江,开到了外面的州府,这一路下来才有了如今的境况。如今说起江记绣号,那也是响当当的名头。”葛老爹喝了口茶,颇有些自豪的意味。
“爹爹,老爷算是承了老太爷的家业,可是我看现在少爷们似乎没人是专门在学习接掌这绣庄生意的呢。”
“士农工商。商终归是末流的,老爷虽然经营多年,在这吴江织染业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且家财不菲,但是他对江家三代无秀才还是颇为在意的,所以也还是着重几位少爷的学识教养,你没看那府里请的都是饱学的夫子,就连教小姐和你们的周夫子,也是博学之人。只是这世道不济,所以他才落得私塾授业,维持生计。”
“可是爹爹,孩儿看书中也说:英雄莫问出处。既然老爷和江家有这织绣的绝技,如何就成了末流呢?”
“这个……不好和你细说的,只是你要知道从商不如务农,务农不及入仕。”
紫菀听她爹爹的解释颇有些不解,其实她瞧着府中资财丰富,府里人过的也很好,反倒是来授业的夫子们,读多了书也还是过得穷困潦倒,这两相对比高下立现。她还是不太明白爹爹的道理,不过爹爹说的应该不会错,以后她学的多,见得多自然会懂得。说起织绣,突然想起了二夫人。
“爹爹,我听年长的姐姐们说二夫人也曾是很厉害的绣娘呢,你一定听闻过她吧?”
“自然是听过,她的绝技是双面绣,当年无人能出其右。可惜啊……”
“为什么可惜?”
“哈哈,闺女你的问题太多了,看来这跟随夫子也还是免不了受了小姐的影响吧。”葛老爹故意打哈哈岔开话题,接着道。
“闺女,你如今在小姐和大夫人身边,奴婢的身份却和小姐一般教习,难免不会引来他人嫉恨,所以一言一行要格外小心,切记不可忘了本分,不可恃宠而骄啊。主子们越是爱重,越是要谨慎,不可失了分寸,要懂得盛极而衰的道理啊。爹不希望你能够多得主子们的青眼,只是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不要被卷入无端的纷争。”
“孩儿知道了,一定会谨言慎行的。”紫菀听着父母轮番的告诫,也有些紧张了起来。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父女二人倒是有些沉默了。正巧这是邹嫂忙活完了饭菜,喊着紫菀帮忙端菜,才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闺女,快帮娘把饭菜端上来,今天人都齐了,咱们早些用饭,边吃边聊。”说着麻利地开始端菜上桌。
紫菀一望桌子和厨房,倍觉亲切,都是她喜欢吃的菜。红椒柳丝(红椒炒豆角丝),攒金豆腐(鸡蛋炒豆腐),红豆春卷,松子桂鱼,排骨萝带汤(萝卜海带排骨汤),还有桂花酿。这一桌子菜可是跟过年的伙食一样了,爹娘见她回来确实如过年一般高兴。紫菀想到这里又是感动,又是内疚,心里默念道以后一定要多找机会陪陪爹娘。
饭菜布置停当,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前有说有笑地吃起来。时已入夏,傍晚的风带着梨树清淡的香气吹入屋内,偶尔有几声蝉鸣和蛐蛐叫,倒显得夜晚安静异常。紫菀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比起其他的姐妹们,虽然也是在江府为奴,起码她还不是卖身入府或者被用来换活命吃食的家人扔在府中不管。爹娘都在一处,虽然不能时时相见,也总好过想起家人满心的委屈伤痛。希望以后的相聚能多些,紫菀如是想。可是,世事总是难料的,紫菀后来想她如果知道会有那么揪心的变故,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对不离开爹娘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