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醉鹞的一只胳膊已经不能动了。
她抬了下头,发现自己正枕在玉恒真君的怀里,一时间几近羞昏了头,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手臂上传来的痛意疼得嘶了一声。
玉恒真君平静地低头,高高的眉峰下长睫如扇,投下一片阴影。他调整了个姿势将醉鹞的头抬高了点好让她舒服些,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醉鹞红着脸在他怀里又赖了一会,只觉沉水香阵阵扑鼻。身上的伤口虽已用法压制,却仍让她痛得有些昏沉。沉静片刻,她伸出一只手来去摸仙君衣袖上的阴影。古寺殿中灯影昏黄,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坐着。
还好很黑,醉鹞偷偷的想,仙君看不到她红透了的脸。
突然手指触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捏着拿到灯光下一看,不禁呼吸一滞。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花,花瓣晶莹透明,薄如蝉翼,一根根金黄的脉络如骨骼在水晶般的花瓣中延伸,直至灿若繁星的花蕊。
“这叫猫脸瑾,也叫骷髅花。千年结一次果,万年开一次花。”玉恒真君轻轻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
“骷髅花?好漂亮……”
“嗯。这是,瑾荷的真身。”
“什么?!”醉鹞的手一抖,那朵透明的花从指间掠过掉落到了地上,“真身……”
她竟杀了她吗?
醉鹞的头开始发胀,她只记得万千毒针向自己飞来,身上突然白光暴裂的那一刻,剩下的,什么也记不得了。难道……
“我只是将她的人身收回了,她仍有灵识。若是想再为人,她需要从头再来。”玉恒真君淡淡道,伸手去捡那掉到了地上的猫脸瑾。
醉鹞听言一时间有些发愣,怔怔地看着仙君探身去拾那花,看到其偏头那一瞬在昏暗烛光下似刀削一般的侧颜,像被烫了一下般收回了目光。
“我以为我杀了她。”她慢慢地说,胸口发闷般的难受。
“你不会的,你从来不会做这种事。”玉恒真君将花复又收回袖中,移目看向醉鹞。
“其实…”醉鹞开口,却哽咽地断了声。她其实想杀了她,也起了杀心。她深刻地记得失去意识前那一刻自自己身体内迸发而出的杀意。仙君这般信她,她却让他失望了。
“我到底是谁……?”咽下涌至喉间的血水,醉鹞张口问到,“我……我记得,我的身体里迸出一把剑,一把力量大到可以把整个洞穴,都摧垮的剑……”
“你不要多想。”玉恒真君快速地回言,眼神中却透露着一丝闪乱,“那只是……”
醉鹞抬目看着他,见他的喉珠滚动,似是在做着什么挣扎,最终终于找到一个词汇:
“那只是一个意外。”
醉鹞张了张口,心里不知道为何突然涌出一阵痛楚,逼得一滴泪冒了出来。
他有些痛苦地抬手替她抹掉眼泪,手指有些微微地颤抖:“我不会再让这种意外发生了,你放心,往后我会好好护着你。”
醉鹞点了点头:“往后我也再也不会乱跑了。就呆在仙君屁股后面哪儿也不去,”
玉恒真君不禁笑了出来,抬起停在她面上的手以指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脸,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我呕!李玉恒,我借你这个大殿可不是为了给你谈恋爱用的!”
言毕只见那青蛇歪歪扭扭地爬了过来,许是近两天法力又有了突破的缘故,头部已经化出了人形,只是身子依旧是细滑的蛇身,看上去十分奇异。
醉鹞不禁噗嗤笑了一下,更惹恼了碧华灵君。
“你丫笑个屁呀!说好了不能出寺不能出寺,你还是屁颠屁颠往外跑,老子为了给你通风报信,腿都快跑断了!”
“没有腿怎么……”醉鹞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发现不对赶紧把剩下的话咽到嘴里,“对…对不住,醉鹞在此给您赔罪了。”
“切……谁稀罕似的,李玉恒,赶紧给这丫头片子疗伤,本君可不愿意看着你们在这你侬我侬的。”
玉恒真君笑了一下:“那就别看。”抬袖一个弹指把碧华灵君弹出了大殿,“嘭”的一声合上了门。
“李玉恒,你给我玩真的??告诉你老子可不是好欺负的!@#¥%……”
门外的碧华灵君破口大骂,玉恒真君摇了摇头,又一个弹指,门外“哎哟哟”一声惨叫就再也没有声儿了。
“仙君,碧华灵君他……”醉鹞震惊地望向门口,却见玉恒真君从容不迫地端起一杯茶。
“没事,他明天就走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玉恒真君便领着醉鹞上街了。
凡间的街道不比天界,却是生动异常。路上卖糖葫芦的,卖纸人的,卖点心的,就是再给醉鹞两双眼睛她也看不过来。
如此的场景,她是连在梦里也不敢盼得的。她起先是抓着他的袖,而后被人群冲撞骇了一跳后慌乱地抓了他的手。仙君的手大而暖,用着只属于男性手掌的粗糙。她红了脸想要放手,却被他反手一捞握住了她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醉鹞低下头任由他这么牵着,红了张脸却仍不忘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
她啊了一声,李玉恒立刻转过身来问她:“怎么了?”
“我想……”醉鹞眨了眨眼睛,话没说完,紧紧地盯着面前用糖画出来的糖人。那糖人呈金褐色,晶莹剔透,是个小鸟的模样。只见那小鸟叼着朵花儿正停在枝头,丝丝金线勾勒出其震翅欲飞。
“师傅,这糖人怎么卖?”
“十文一个。”
李玉恒从袖中摸出十个铜板子递到那老头手中,将糖人举到醉鹞面前。
醉鹞盯着那糖人只管憨憨地笑。
“来,拿着。莫不是高兴傻了?”李玉恒将那糖人塞到醉鹞手中,道:“这画像你。”
“呃…想我?”醉鹞懵懵地抬头,皱着眉把那糖人看了一圈,“哪里像我了?”
“分明像你,都是小蠢鸟。”
“好个动人场景。”摊前的老者突然接了一句。
醉鹞听言脸红地吐了吐舌头,却见李玉恒的表情瞬间僵硬。
“仙君?”
对方没有回答她的话语,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离开了糖人摊。
“仙君,你怎么了?可是突然想起什么事了?”醉鹞的胳膊被他攥得有点疼,见他神色凝重却也不敢反抗,只得举着糖人跟着他快速往前疾走。
“莫要逃了,天命不可违。”
一个迎面走来的妇人对他们说到。
醉鹞突然心一跳,见仙君没有理会那妇人,继续拨开人群向前疾走。
“交出纯魂,即可救众生于水火。”
一个中年男子突然对他们说。
“纯魂?什么纯魂?”醉鹞开始慌了,玉恒真君却更慌,干脆一把抓住她的肩飞了起来。可谁知这一飞,全街上的花灯也随之翩飞,阵阵火红转瞬将其二人团绕于中,逼着玉恒真君退回地面。
“玉恒真君,莫要忘了,凡人面前施展法术,有违天规。”一个圆面幼童手执一花灯,望着仓皇落地的二人说到。其面色与前面几个开口者一样,双目微阖,神色平静。
“将她交与我,也算给众生一个交代。”那男童伸出手来要拿醉鹞,玉恒真君却“刷”地甩袖侧身横在两人之间,面色苍白,声音颤抖:
“菩萨,佛门之人素来不理尘世,怎么这回竟做得如此?!”
醉鹞大惊,抬眼看那男童依旧是孩童模样,可是神态淡泊远超其年龄能有的表情,相比之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那男孩笑了笑:“众生之劫,不可不渡。再者,魂重归于天地,也乃其命数。”
“我不信什么命数。”玉恒真君回言,“我只要她活着。”
醉鹞听见这一句,眼泪几乎溅了出来。还没等反应过来,玉恒真君已抬袖拔剑,在左臂上生生挑上一剑:“玉恒忤逆菩萨,违抗天命,大逆不道,先以此剑谢罪。”言毕殷红的鲜血自左臂奔涌而出,无尘剑铮鸣,似是在自责其伤了主人,发出阵阵哀鸣。
“只是,玉恒心中仍有一事不明。”
“不妨说来。”那男童慢慢地道,四周的人全部定格在他们落地的那一秒,寂静无声。
“佛家讲究慈悲,讲究大善,怎可杀生?”他一字一顿地说到,紧咬牙关。
“为众生而牺牲小我,此乃大善。为千万人之生机献一人生,乃大善。且贫僧此举只是让其重归于天地,化为灵气,并非为杀生。”
“我不懂。”
“何处不懂?”
“万人之生是生,一人之生也是生;万人之命是命,一人之命也是命,若其未自愿舍其生,怎能夺其生?就算是为大道而劝亡,也没有将其称作大善的道理!”
“玉恒真君,你乃万年修垂之仙,怎可为一命陷此囹圄,失了大界?”
“菩萨,你可知,我已忍耐天庭许久!这所谓大善之道,做到绝处,就是大恶!”玉恒真君此言一出,那男童双目圆睁。
“高仙玉恒,怎可出此胡言?”男童慢慢摇了摇头,“罢了,此事看你选择,只是后果,怕你一人无法承担。贫僧在此赠你两句,醉魂因澄持剑气,也因澄澈孽众生。”言毕阖目,倒地不起。
四周又热闹了起来,路上的行人又回归了熙熙攘攘。那男童重回了其应有的幼稚与天真,从地上爬起来咯咯笑着跑走了。唯有玉恒真君仍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双目失神,良久无言。
“仙君……”面色同样惨白的醉鹞微微地唤了一声,却见他一口鲜血喷涌,晕倒在了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