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培强，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到陆地上去吗?
刘启直戳戳的看着他，脸上是有气的。
刘培强不知道怎么作答，无论是这个问题本身，还是因为刘启叫他名字的时候，写在眼睛的戾气在直愣愣的钉着他。
比起被讨厌，刘培强最害怕的，就是被刘启用这种眼神看着，无论他是否觉得自己是错了还是没错。
一
其实刘启是有点避着他的。
只是刘培强也在用同样的方式避着他，反而对刘启的逃避，感觉得不大清晰。
这种默契来自于两人匆匆吃过饭回屋倒头就睡，睡眠的好坏倒是与彼此的逃避毫无关系，饭桌上只剩了韩子昂和韩朵朵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着两个残留的饭碗，不尴不尬。
“吃饭吃饭。”韩子昂催促她。
“哦。”
靠在门上听外面动静的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躲过一劫。
刘培强把他们一行人从济南派出所接出来的时候是没和他们说什么话的。
只是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感觉不大合适。
熟悉，只是都在彼此的记忆里模糊了印记，却谈不上熟悉。
没能开个什么矫情的欢迎会不说，姥爷觉得刘培强把他们三个人从派出所捞出来的形象有点丢丑，拍了拍刘培强的肩膀，又是感叹似的一句，回来就好。
韩朵朵是有点怕他的，或者只是习惯了一副诚惶诚恐的姿态，缩着脖子，眼睛大大的看着他，像是某种柔软的小动物，叫了一声刘叔叔，就再没了后话。
至于刘启，他抬了下手算是打了招呼，没说话，他们本来就是不大熟悉的父子，偏又是这种尴尬的见面，不说也罢。
两人就这样，真的没说过话。
不，还是有点的。
“回家吃饭吗?”
不管是谁问，答案都是吃或者不吃。
有一次逼不得已撞上了。
“你要去学习驾驶吗?”情急之下的没话找话，本来是想说你要学开车吗?他用了个太过书面的“驾驶”。
刘启也没听出不对味，随便回了一句“看吧”，就装作有事逃了。
都是口不及心的人，都还什么也没想好，什么也没说，就像两团互不相融的气，明明彼此折磨彼此难受，还要挤在一个箱子里。
春节，是团圆了。
可这一家人，还是隔的那么远。
二
刘启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似乎恐慌，似乎惶张，似乎把一切千不该万不该的东西都埋在了怀里，他只知道这一切的生长都是来着自卑的滋养，自我卑微，也只是活该，活该。
他总想对刘培强说点什么，可是话，总得有个头吧。
两个人可以隔着屏幕吵的不可开交，打字如飞，可是两个人坐在一起，面对着面，他在心里模拟过一遍又一遍的话就堵在了喉咙口，干干巴巴一句吃了吗，都问不出口。
刘启还在回忆他决定要玩逃跑的那天脑子里在想什么。
回忆起的却是他和朵朵两个人开车行驶在路上的夜空。
那天的夜安静也喧嚣，踩着油门的感觉很轻松，抬头前方只有路，没有星。
他承认自己逃出来的时候是慌乱的，可是计划成功的兴奋把他从慌乱里拯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就是天上地下的唯一天才，那种轻飘吹散了一切不安。
那张模糊的影子和照片对上号，他只是宁愿自己认错了。
隔壁住着的中澳合作也是顺便被捞了出来，他爸是工程师，顺便拜托了刘培强而已。
“刘启，我给你说，你这就是贱的。”Tim嘴上完全是不积德，“你再怎么着，他都是你亲爹，你能躲一辈子?”
转头又叫了十个串。
“谁有他那种亲爹——你省着点吃，难得请你一顿，宰大户呢。”刘启本来就不想谈这个，越发带气。
“不是给你也叫了吗?我和你说啊，你要不就这么着，整点大新闻，他把你打一顿，你们两个就和好了，亲测有效。”Tim嗦进去了一大口串。
“谁要和他和好，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你要不想和他和好你把我叫出来干嘛，我给你说，你嘴这么犟，将来哪有好果子吃。”
“你嘴再这么损，你现在就没有好果子吃。”
“我认真的，男人的情绪，来得快走得快，回头你爹把你打一顿，把你打得狠了，你委屈巴巴一下，他心一软，你看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三
刘培强是想过很多个他们见面的画面的，不过捞人……无论怎么想都是剧情之外的画面。
刘启腰挺得板正，头偏着另一面，一副很烦的样子，只是太久不见，也想不起来应该怎么说话了。
姥爷看着他们两个，是有点小心翼翼的，生怕这两人吵起来。
那时候，他向着谁都是要散了这个家。
只是后来，两个人互相避着，比吵起来更糟糕，韩子昂倒是希望他们两个早点吵起来，两个气球都在压着火，越晚炸了越惨烈。
他们两个心里也明白，可是什么都不说清楚，就什么都说不清楚。
事情还是来了，韩朵朵低着头，递上一张需要家长签字的考试单，“明天老师说要家长去她办公室。”
韩朵朵也没点名道姓，就是说家长，坐着的三个人都被这个词刺到了。
姥爷打圆场，“嗨，多大个事，明天我去就是了，这次没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
“我去吧。”开口的是刘培强，他看着韩朵朵的发旋，“我有义务了解你的学习情况，姥爷都这么大岁数了，让他好好休息。”
刘启腾的就站了起来，“我回房了。”
那话里简直带刀子。
刘培强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看向姥爷，姥爷骂了一句，“谁知道他哪根筋不对……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培强心尖上让刺了一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反正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缺席那么多年，还真不差这一天两天。
“你们老师是哪个办公室，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刘启坐在床上，胸口恶气不住的翻腾，义务，他有个屁的义务，自己小时候开家长会的时候怎么不说义务了，刘启脸色阴晴不定，脑子里全是Tim说的话，那就搞个大新闻，把过去都推翻了，让一切重来。
人就该钝感，敏感的人活得都累。
四
刘培强从学校回来，已经是下午饭的时候，饭都快凉了还没见刘启回来，这一次，刘培强是在等他，刘启已经长成了比他还高的大小伙子了，有些事情也该参与了。
“嗨，他现在也考上驾照了，今天怕是忙得来不及打电话，不等他个臭小子了，吃饭吃饭，朵朵来，吃这个。”姥爷吆喝着想热热气氛。
只是刘培强不是多话的人，朵朵今天因为请完家长，还是怂兮兮的心虚样子，她敏锐觉得这种时候，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多话，埋头扒饭让自己显得乖巧一点。
姥爷自己也觉得没劲，只是也习惯了，挟了一筷子菜自己吃了。
嗯。
刘培强一个嗯字没什么温度，转瞬即逝。
“吃饭吃饭。”
“我吃好了。”韩朵朵看过两个人的脸色，一溜小跑钻进房里写作业去了。
没过一会，她拿着一张纸出来了，“户口他……可能是又离家出走了……”
很潇洒的字迹，尤其勿念的最后一笔，格外帅。
姥爷暴跳如雷，可能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是这幅暴脾气，老了也没差多少。
韩朵朵偷偷看着刘培强的脸色，想从那张从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读出点什么。
“我去找他。”
“我也去……”韩子昂被他拦下了。
“没事，让我来就行了。”
“也是，你总有办法。”韩子昂没再坚持。
“MOSS，查询初级驾驶员刘启的运载车编号和位置。”
他直接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最高权限。
“MOSS，帮我申请一辆车。”
“需要多久。”
“好，我去准备。”
他确认过防化服的各项性能，他迅速的准备好了一切，甚至申请了一份营养餐。
刘培强观察着刘启所驾驶的运载车的路线，心里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对于刘启，太过严格了。
很多事情对于他来说，还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再细微的，他已经想不到了。
不能。
他说。
没人知道刘启曾经也会装作电话那头有人似的打电话。
“爸爸，我想你了。”
“你训练是不是很忙啊。”
“我说我爸爸是宇航员，他们都说我是说谎精，你什么时候来告诉他们啊。”
后来也不玩这个游戏了，就像那些笑话完他是说谎精的家伙，都不在乎那个电视上佩戴着太空英雄徽章的人是不是刘启的爸爸了，他们和刘启一样，都“长大”了，都开始变得不在乎真相了。
刘培强让姥爷带着他去了地下城，然后自己一句解释没留下，去了空间站。
那一句句没能传送去的“爸爸我想你了”，在岁月无情的折磨下，变成了一块写着怨恨的巨石，隔开了两个流淌着同样血脉的人。
五
“与其你说是恨你爸，其实你就是在恨你自己，你在恨你自己弱小，你在恨你自己没用，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你还不是这个你弱你有理的样子，你还不是在恨一个你错恨了的人，你还不是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吊着，刘启，你看不开，你还在这世道上腻味，你有意思吗?”
“凭良心说，你爹真的没错，他只是太笨了，又是那么个性子，很多时候，你要不说，他就真的以为你在恨他了。”
“谁恨……我就恨他了，怎么着吧。”
“得……我白说这么多了……我妈说得对，掺和什么都别掺和人家的家务事，您我不伺候了，”Tim摆摆手，接过烤串溜了，向老板指了指刘启，意思是他付账。
刘启正在思考要不要停车，他已经在太平洋上滑出去太远了，再远怕是燃料不够支撑了。
刘培强心急如焚，刘启的路线大概是想横跨太平洋，一辆普通的运载车哪来那么多燃油，再走下去可能有危险。
他心里还是勿念的最后一笔，刘启到底是有多恨他，才能在那最后一笔里透着一股冲出纸面的喜悦。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地图上，他们的车和刘启的位置越来越近。
“刘培强上校，573号运载车已超过十分钟未移动。”
十分钟没移动过了?
车出故障了?没燃料了?还是……他不敢想那个最坏的答案。
起义军……
刘培强坐在凳子上。
两只手交叠着捂住额头和眼睛，远远看去，他似乎是在颤抖，又似乎没有。
他从未这样的被恐惧所支配着。
刘启是他的儿子，是他要用生命来保护的珍宝。
如末日来临，一切都是一样。
六
刘培强看到他的背影几乎是要跳起来了。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神灵都感谢了一遍，才迈出去第一步，刘启主动接上了他的调频，
“你别过来。”
“我想看星星。”
这两句话隔了一声呼吸，给了他们两个一个缓冲的机会。
“你别过来，我也不转过去，我们俩就这么说会话，行吗?”
在他记忆力的刘启，大概是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
“为什么选的是我。”这是第一个问题。
刘启仰头看着天空，别说月亮，星星都看不见。
刘启是很明白的，选择拔管的是刘培强，这个决定，是为了他。
他才格外痛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
“因为……”
同样的问题，刘培强也问过自己的母亲，他是个晚生的孩子，应该说不止是他，他们这一代的孩子，相比黄金年代，是推迟了生育的。
“怎么说呢……”母亲是带一点回忆的，不是随口编出来的故事，“其实，养不养你，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本来是无所谓的。”
刘培强没说话，安静等着下文。
“其实，我是无所谓自己活着与否的，真的无所谓，我就没在乎过什么别的，除了你，我看着你，小小的一团，没有什么母亲真伟大啊那种感觉，就是觉得，我好像可以为了你，活下来了。”
“可能是我们这一代什么都有吧，就想有点更高的追求，求生欲之类的，真的不是很强烈啊，可是遇见你的时候就不一样了，突然感觉，活着也挺不错的，其实我应该谢谢你的，谢谢你让我活下来，是不是听起来很蠢，可是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啊，为了你，我就感觉活着也不需要努力了。”
“……这是你奶奶告诉我的，现在我告诉你，很多事情这样，可能我做得不够好，但是我们足够爱你。”
刘培强回忆着那个他还没能完全理解那句话的下午，只是想努力的记住这句话，想以后讲给自己的孩子听。
“你为什么不过问我。”
“我怕……我怕你觉得我做了多余的事。”
“一开始是全封闭式的训练，没机会打电话，后来有机会了，你也不愿意听了，我就想，等我回来吧，回来就好了。”
刘培强往前走了一步。
“你少过来，我还没原谅你呢。”
色厉内荏，虚浮的声音嗓音有一丝沙哑。
“你让我，找个没人的地方，看看星星，不就好了吗……你让我，看着你，不就好了吗……”
“我想你一直是一颗星星，我就能远远的看着你，只是你走近了，我才想起来，你是我爸。”
“我还没成为我最好的样子呢，你怎么就回来了……”
那头的声音带上了眼泪的干涩，“我有努力过了，可是还是不够啊……”
他多想自己变成一个好棒好棒的人，可以大大方方的拿着象征着荣誉的东西去迎接他，然后说一句，欢迎回家，告诉他，自己也不比他差，即使没有他，刘启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刘启早就不是照片上的小孩子了。
只是一切都差了那么一点点，错开了一点痕迹，一切自卑和自负在瞬间死灰复燃开花结果。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无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会爱着你的。”
“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刘培强走过去，想拉他起来，刘启仰起头看着他，隔着玻璃罩，他眼前是半边模糊了的水雾，“爸，我们再看会星星吧。”
霎时间，地动山摇。
【受木星引力影响，一百二十七座行星发动机停止工作，数据修正，数据修正……】
终
刘启从梦中惊醒。
入目皆是苍白。
来苏水的气味，是医院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为了救朵朵跳了下去才对，不对，更早之前似乎是地震，哪那颗爆炸的木星，就是一个梦了。
是梦就还好，都还好。
他翻起一看，旁边的病床上，躺着是刘培强。
刘培强比他惨一点，腿被吊了起来
见他醒来，刘培强闭上移动电话，“我空间站的一个朋友会来看我，只是——我就钓不到鲑鱼了，在贝加尔湖畔。这个任务，就只能交给你了。”
“凭什么要我来啊。”刘启佯装不满。
“要有愚公精神啊。”
因为贝加尔湖的冰迟早会化成水的。
死亡并不会带来什么，他们总会重归于好。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