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几日,我仍然偶尔会在夜里惊醒,只是再也未出去院子里。这日,我正于末室内检阅庄内弟子炼制成品,庄中子弟平日除了习武,炼毒亦是头等大事。我每月不定时会去末室抽查一次,以确保未有人因循怠慢。我放检阅至一半,寒池急匆匆地便迈了进来。寒池自幼便聪慧,无论是习武还是炼毒,皆一点便通。虽年纪与性子仍是孩子般,却已是庄中四四少司之一。“师兄。”他急匆匆地跳进了末室,鬓角微微有些碎发飘扬在空中,“少庄主唤你过去。”
我眉头微皱,将手中的瓷罐放下:“唤我何事?”
“未曾。”寒池摆头,搔头朝我傻笑,“他只道有要事寻你,具体何事并未详述。不过......”
“怎么?”我偏头斜眼望向他。
“他桌上摆满了书信,好似......好似着实挺大的事儿。”
“书信?”庄中书信素来是经过飞鸿阁筛选过后才会传到庄中一应人手中,今次我并未经过我的察看便直接到了他手中,想来应非寻常信件,“瞧见是什么颜色的寒印了吗?”
寒池又搔头细思了一阵:“好像......是金色的。信封埋在信笺下面,我只隐隐约约瞟了一眼。”
金色的寒印,是京城来的书信。不过短短半月,庄里频繁传来京城的书信。我一边朝北苑走去,一边思索不休。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生起一丝不安。北苑离后山很近,不到半刻,我便到了寒零书房门口。
“少庄主。”我敲了敲紧闭的房门,喊道。
“师兄?”寒零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透着一丝欣喜,“快进来吧!把门掩上!”
“听阿池说,你有事寻我?”我按照吩咐,将门掩上。
寒零坐在书案旁,挺拔俊俏的侧脸正愁眉不展。他招手示意我过去:“师兄,你走近些。”
我走近至书案一旁坐下,案上果真如寒池说的那般,散落着密密麻麻信笺。
“何事?”我给自己斟了杯茶。
他抬起眼睫,叹道:“京城之事已经得到证实。”他指了指案上的信笺,“我寻你来给我出些主意。”
“京城之事?”我不清楚他所指是何事。
“嗯。”他恍然大悟,拍了拍脑门,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递到我跟前,“你还记得那日小妹回来,母亲命我去查证之事?”
我将信接过,信封上的寒庄主亲启五个字正是那日京城来的加急信。我犹豫了一阵,方才将信打开。
“如何?”我刚将信笺缓缓放下,他便急忙问道。
虽然我私下有过揣测,但终究是个局外人。即便得知了令他们怒不可遏的详情,胸腔里却无半分共鸣。
我将信置于书案上,抬眼问他:“你有何顾虑之处?”
寒零又是一声长叹:“顾虑之处颇多。母亲那日已是勃然大怒,而小妹还毫不知情。”
我饮了口茶,淡淡说道:“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即便你将此事瞒了下去,京城那位沅公子想必是不会轻易放弃。“
若是从前,我定会随他那般犹豫不决。但当你亲身经历过一些事情后,你会明白,即便是真相丑陋不堪,只要活在这世上,有朝一日终是会与其遇见。早些时日知晓,或许结局并不会似我们预想的那般凄惨。
“母亲重情,而对小妹来说算得上是血海深仇。我只忧心我们寒月山庄才刚太平了几日,难不成又要经历一场血雨腥风?”
我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小姐早已远离尘世,或许这些事对她来说早已是过眼云烟。是我们将其想的太过沉重罢了。”
“那不过是这两年去了千山,她才真正有了些活力。早些年刚上寒山之时,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罢来了。如今她又成为了蛊灵的寄体,我只恐这些事会扰乱她的心智。”
他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即便寒霜现下早已将前尘往事抛诸脑后,但信中所言之事并非任何旁人能轻易咽下。何况如今她有蛊灵在身,要做到清心寡欲,并非易事。
“那位沅公子,是何意图?”我问道。那日沅泊与其随从上山,虽是我将二人领进庄里。但二人于庄主夫人相谈不过数句便下了山。除去寥寥交代了几句与寒霜往日之情以及想与其相见,信中之事只字未提。
寒零蓦地轻笑了一声:“据他所言,这些事小妹此生应当知晓。”
“所言甚是。”我情不自禁点头赞同,“家破人亡并非一桩随处会发生的小事,她此生应当知晓。”
寒零有些泄气:“罢了!既然如此,便交由母亲与小妹自己定夺吧。”
“走吧!”他忽然起身,雾色衣袍一扬,“去禀报爹与娘。”
我随着他走了出去,他去往南苑,而我便回去后山。我们刚行至北苑月门,寒池又面带急色疾风般地朝我们卷来。
“少庄主,师兄!”他远远地便在唤我们,生怕我们一转身便散开了去。
“何事?”我待他喘匀了气,方才问道。
寒零逗趣道:“怎么?有人打上山来了?”
寒池忙摆头,手中拿着的雾色丝绸拜帖递了过来,拜帖上正印着我们寒月山庄特有的青云弄月。
“有人拜访。”
寒零瞟了眼拜帖,剑眉微展,幸灾乐祸地朝我笑道:“你瞧,让你随我一起去见爹娘你不乐意,这不还得随我一道去。”
“何人来访?”我接过拜帖,问道。
“京,京城人士。”寒池小心翼翼答道。
近些日子,因为京城二字,庄里上下不少人在夫人那里吃过不少寒颜,因而庄中近来气氛格外地微妙。只要是跟京城有关的人与事,庄里上下皆风声鹤唳。
“京城人士?”寒零大惊失色,一把将拜帖抢了过去,一边看一边喃喃道,“这京城看来是跟我寒月山庄过不去了!”
不过片刻,他便恢复了平静,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呵呵。”他笑的有些莫名其妙,将拜帖合上朝我胸膛拍了拍,“并非你我想的那般,是好事!好事!”
我不明所以,但也未打开拜帖瞧,只说道:“今日既有访客,又是好事。你便择日再报吧。”
“欸~”寒零拉起我便朝南苑走去,嘴里念念有词,“今日既有喜事登门,我自然要与你一同,说不定能抵消些伤害。此事我本已拖了好些日子,本就不知如何提起,今日真是天助我也。况且明日我便要启程去流光阁,不宜再拖,恐生变故,恐生变故啊!”
“喜事?”我将他的手从我身上扒下。
“呵呵。”他双手在我右臂上抚了抚,以掩尴尬,“稍候你便知道了,稍候。”
无论是喜事还是悲事,于我而言,皆无相干。我对寒月山庄乃至这世间任何事早已提不起兴致。十年前的那一场火,将我的所有尽数化作了灰烬。
“我走后,庄里的事情便劳你多费心。有任何事情随时给我传信。”他走在我身后,突然正经地嘱咐起来。
“庄里上下事情繁多,你快去快回。若真有什么事,鞭长莫及。”世间之事本就变幻莫测,我们最无法估算的便是人心变幻。他应是明白我所言何意。
“你曾经答应过霜儿,这一世都要护着她。此言如今可还作数?”
我心由内而外像是被寒冰侵袭了般失去了跳动的能力。寒家的人总是能漫不经心且精准地拿刀刺中我的心脏,我强忍着心口剧烈抽搐,吐出一口浊气:“那我如今是在做什么?”
他未回答。半晌,只从身后轻轻拍了拍我,喉间本吐出来一个字却又戛然而止,只听到沉沉地叹了口气。我亦未回首,右手攥着拜帖的指节已然白的狰狞。罢了,我劝自己,我终究与他们是不同的。
南苑中,寒风与流盈正于园中亭台中对弈。我与寒零一前一后地迈了进去。远远望去,二人一蓝一白,花香四溢,微风灵动。宛如一副和煦且优美的画卷。
“爹,娘。”寒零挺身上前,越过我走上了亭台。
流盈指尖擒住棋子,托于空中。闻声微微抬首,眼尾余光轻轻朝我们扫了一眼,眼角微合,眸中含着笑意:“怎得你二人今日得空一齐来瞧我们?”
“我俩今日缘分不浅,皆有事前来禀报,便结伴而行了。”
我躬身朝亭内行礼:“庄主,夫人。”
“嗯。寒风并未理会寒零,朝我颔首微笑。
“有何事?”流盈眸光流转,扫了寒零一眼,定定地落在我身上。
寒零正欲开口,寒风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瞟见了我手中的拜帖。他神色顿时微沉,朝我说道:“潮儿,有何事?”
流盈闻声,将指尖的棋子放回棋盅,亦看向我手中的拜帖。
寒零见二人未给他机会开口,只得识趣地在亭中石凳上歇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是。庄主。”我将拜帖双手呈上,答道,“庄里有客拜访。”
寒风偏过头去,从棋盅中拾起一枚棋子,面露不悦,说道:“今日庄中不曾有约,叫他改日再来吧。”
“别呀!”我还未来得及回话,寒零茶杯刚送到嘴边,便抢道,“爹,娘。人既然千辛万苦地上了山,何不先瞧瞧拜帖?”
流盈偏过头,嘴角挑起笑容:“你小子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反正不是毒药。”寒零笑嘻嘻答道,“您二人先瞧瞧帖子再说,保不齐能提起一丝兴致呢?”
流盈转过头,与寒风对视一瞬,笑道:“罢了,零儿都这般说了,那便瞧瞧吧。”
寒风瞧流盈发了话,朝我颔首示意。我走上亭台,将帖子递给他。
“就候在此处吧。”寒风接过拜帖,并未抬眼。我正欲退回亭外,见他如此一说,只得立于亭内候在一旁。
流盈呷了口茶,望向寒零:“你方才说,与潮儿皆有事禀报?”
寒零应是还未做好准备,被流盈突然发问。刚饮的一口热茶随着他一阵猛咳,呛了出来。
“那个.......爹,娘。”寒零抬起袖边擦拭这嘴角,眼珠不时地向上瞟,观察寒风与流盈的神情,“京城之事......我已派人查证了......皆为......实情。”
“什么!?”寒风瞧完拜帖本毫无表情,寒零方说完,便勃然震怒。
流盈却镇定得有些异常,只是眸间闪烁着微光,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全都查了?”
寒零登时正襟危坐,默默点头:“全都查了,西州那边也都证实了。”
顷刻间,整个园中噤若寒蝉。只有茶炉上的水咕咚冒泡之声细微入耳。我抬首与寒零对视一眼,他神情充满了幽怨。
我心下轻叹一声,幽幽说道:“庄主,夫人。访客仍候在外堂。”
寒风眉间厉色敛了些,将拜帖递给流盈:“是受京城郑老先生引荐,前来提亲。”
“提亲?”流盈黛眉一挑,满脸讶异之色,“向谁提亲?”
我这才回想起为何方才寒零会满面春风地说道‘喜事’二字。
“是向小妹提亲。”寒零在一旁幽幽答道。
流盈的面色由镇定转为讶异,现下又转为一头雾水。她将拜帖打开,神色复杂地瞧了起来。
难怪寒零看完拜帖后要随着我一同前来,果真在这半惊半喜的提亲冲击之下,寒风与流盈对于京城那些事还并未来得及多作反应。
寒风沉声说道:“既然是郑老先生引荐之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便去瞧瞧罢。”
“哪位郑老先生?”寒零歪着脑袋亦问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当年你长姐大婚之时,我与你父亲在京城结识的一位京城名儒,郑鸿之老前辈。”流盈将拜帖放在石桌上,饮了口茶,缓缓说道。
“哦?既然是如此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引荐之人,娘,我们得去见见啊。”寒零语重心长一般娓娓道来,“更何况,小妹早已过了出嫁的年龄,有人来提亲是可喜可贺之事呢。”
“你在你自己身上多上上心。”寒风沉声训道,“你小妹之事我与你娘心中有分寸,倒是你早已及冠,又身为寒月山庄少庄主,终身大事却仍未有着落......”
“罢了。”流盈柳眉微颦,伸手扶额,“零儿大了,自己有分寸。倒是霜儿,即便有人前来提亲,她倒未必肯。”
寒风起身整理衣襟,双手背握而立:“走吧,莫让客人候得太久。”
流盈缓缓起身,心事重重地看向我:“小姐今日在何处?”
我低首回道:“在苑中,未曾出来过。”
“嗯。”流盈垂眸,看向寒零,“潮儿跟我们过去便是,你先回去吧。”
寒零噌地从石凳上弹了起来:“我身为少庄主,这等大事,怎能少了我!?”
流盈颦眉:“提亲之事,我与你父亲只是去应付一番。八字并未有一撇。若日后有那一撇时,自有你施展拳脚的时候。你明日便要启程去流光阁,不去跟霜儿道个别?”
寒零登时朝自己脑门便是一掌劈去:“我怎将小妹忘了,她还不知我将要去流光阁呢!”
“走吧。”寒风提步朝亭下迈去,流盈随即拂袖跟了上去。我扫了寒零一眼,跟在二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