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都城邯郸。
一切都像是昨日刚刚离别的样子。
赵雍与元绮苏秦牵马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些茫然。
虽然像是昨日刚刚别离,可别离后的记忆却又那么清晰与漫长,沙丘宫的三个月太鲜明了,鲜明的让与邯郸的别离像一场梦,而与邯郸别离又像在昨日,似乎沙丘宫的一切又像是虚幻。
自己到底真的活了吗?还是——这一切只是自己在沙丘宫弥留之际的幻想?
赵雍收住脚步,抬手,怔怔的盯着手掌。
“赵大哥?”
元绮似乎觉察到了赵雍情绪中的茫然和沉重,只是轻声提醒了一句,温柔的触碰恰到好处的落在他的胳膊上,又在一切不妥之前,悄然撤走了。
“小弟可是有心事?”
苏秦骑在马上,眼睛却关切的望着赵雍。
赵雍回神,转头对苏秦一笑:
“让大哥见笑了,雍离家多年,如今回归,不免有些伤怀——我们先找一处客店落脚吧,连日奔波,大哥的伤也不得好好将养。”
邯郸地处太行山东麓的交通枢纽上,又以冶铁闻名,因此一直是南北商贾往来集中之地,尤其是东里,素以商业闻名,各国的客舍作坊店铺酒肆鳞次栉比,赵雍乍从战乱的齐国进入太平繁华的赵国,一时间有些无措。
“赵大哥,怎么了?”元绮凑上来小声问。
“小妹,实话与你说,”赵雍也凑过去,小声说着,神色有些尴尬,“我从前一直出入有人打点,还真……没有自己操持过这些……住店,是选何处好?”
元绮扑哧一笑:
“那大哥就交给我吧。”
“你们两人说什么呢?”这些日子的相处使苏秦与两人亲厚多了,见马下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苏秦不禁浅笑道,“有何难处,可说与大哥听。”
“苏先生,我赵大哥不会住店呢。”元绮难得调皮的调笑了一句,“大哥说全凭苏先生做主,那么苏先生想住哪国客店,有什么要求?”
“我……”苏秦有些语塞,愣了愣,“我一向对这些无甚要求……”
“邯郸六国客商云来,任君选择,”元绮星眼含笑,与赵雍对望一眼,继续道,“小妹倒是从没住过燕国客店,听闻邯郸最有名的燕国客店是北雁居,小妹正想去见识一番,苏先生意下如何?”
“北雁居……”苏秦沉沉的吟着着三个字,又露出一丝解脱又怅惘的笑意,“那就落雁归巢吧……”
相比极善经营的魏齐客店,北雁居门前倒显出些许清冷,门前泊车的少年并不因为来的是两匹马就显出怠慢之色,反而伶俐的忙前忙后,牵马迎门,在大堂迎出的主事是一个四旬美妇,听到元绮说仰慕燕风更是眉开眼笑,将三人迎入隔间,奉上了燕酒、大麦饭、兔菽羹和半只烤羊,本想安排乐舞和侍酒,但被苏秦以身体不适推脱了,待主事退出后,苏秦端起那碗兔菽羹,眼眶红了一红。
赵雍有些黯然,喝了口酒,并未打扰。倒是元绮见两人沉默,于是笑出了声,打趣道:
“苏先生,我对燕国美食了解不深呢,苏先生给我讲讲?”
苏秦回神,看向元绮,随即抱歉的笑了笑:
“元绮姑娘,苏某当初在燕国并未滞留许久,因此对于燕地风俗,只能算一知半解。”
元绮脸上一红,有些歉然的道:
“我弄巧成拙了,真是……”
“也不是,元绮姑娘的好意,苏某感佩在心,”苏秦扬了扬手中的兔菽羹,笑道,“只凭这一碗羹,就足以熨帖苏某这颗心了。”
说着,舀了一勺羹放进嘴里,苏秦带着笑,满意的嚼着,一滴泪飞快的滑落脸颊,坠入碗中。
他吃下,仍然端着碗,抬头看向对面的赵雍和侧面的元绮,含泪笑着,点点头:
“真的很好吃,和当年一样。”
赵雍轻声问:
“燕王当初,也招待过大哥这兔羹?”
“是啊,”苏秦慨叹着,慢慢又舀了一口吃进去,回味良久,才笑着道,“二十八年了……当初呈上这兔菽羹时,王上还惬意的对我说,燕国大创未愈,只有北地草原的野兔,和冻地顽强生长的菽豆来招待我这一碗羹。我对王上说,一碗羹换得王上一颗真心,这兔菽羹,哪怕拿天下的美味来跟苏秦换,苏秦也是不愿意交出去的。”
赵雍喟然道:
“燕王与大哥的君臣情义,让赵雍感佩,真盼望我赵国日后,也能换得大哥这样的绝世大才衷心以待。”
“小弟只要记住一句话,天下凡经世之才,便可死报效赵国了。”苏秦正色望着赵雍。
“哦?”赵雍连忙坐直,对苏秦长身大拜,“请大哥赐教。”
苏秦一字一字,声音虽不大,但说的很慢,咬的很清晰:
“士,为知己者,死。”
“知己者……”赵雍沉吟着这三个字,默然坐回位子上,沉默良久,他又问,“大哥,燕国已积弱百年,又险遭亡国,可短短三十年就可灭齐,得大哥以死间弱齐自是原因,可雍总觉得还有最根本的精要,雍抓不住,大哥可否替雍解惑?”
苏秦淡淡道:
“无他,两字——变法。”
“变法?”赵雍的眼睛亮了一亮。
“大争之世,战乱不断,六国拼的无非就是财力军兵,而这些,都要以国家富庶人丁兴旺为最根本。”苏秦垂眸,神色淡然,却是成竹在胸侃侃而谈,“如今礼崩乐坏,春秋王道早已无人遵守,同样的春秋经济之策也随着失去了存在的道理,无可强国,却又成了阻碍强国新策产生的最大障碍。如今霸道大行其是,而霸道讲究的就是实力,怎样富国,怎样强兵是关键。我二十八年在齐,可燕国在乐毅领导下改田法集财富练新军,积聚三十年举国之财富才可促成如今这一役。纵观历史,魏文侯用李悝吴起变法,韩昭候用申不害变法,秦孝公用商鞅变法,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不都促成了这些国家的强大。楚国虽地广民丰,齐国虽富庶广袤,他们从未更改,在这战国大争之世,这两国何时成过霸主之国?”
“大哥说的我茅塞顿开啊,”赵雍哈哈大笑,端起酒碗饮了一大口,放下后,却又苦笑,“不过听大哥点拨,我才发现,比起魏文侯、韩昭候和秦孝公,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还是小打小闹了,并未动摇根本。”
苏秦此时已喝了半碗兔菽羹,闻言放下碗,点头道:
“小弟也过谦了,胡服骑射同样是一场惊世绝俗的大变革,不过并未改变根本的确是原因,这也是赵国虽在武灵王时一时强盛,却在之后迅速衰落的原因。”
“哦?赵国崛起崩于半途,就是变法不彻底的原因?”
“只是原因之一,这也与赵人的国人性格有关,”苏秦抱歉的对赵雍笑了笑,得到他不介意的示意后,便继续道,“赵人性格狂放不羁,对制度规法缺少敬畏遵从之心,朝局多政变暴乱,先君的政策很少能延续到下一任君主,缺少长久的稳定的朝堂,对于任何政策的实施,都是最大的阻碍。”
赵雍想起自己饿死沙丘宫的结局,眼眶红了,眼泪在燕酒的催发下涌出眼眶,他猛地抹掉泪水,不甘心的看向苏秦,恳切的问:
“大哥难道不能留在赵国吗?”
苏秦惨淡一笑:
“我已年过五十,二十八年死间,我早已心血耗干,如今只想见一见燕王,了却我这一辈子的承诺,其他的,小弟,我真的已经无力了。”
赵雍不甘心的继续问:
“那大哥有没有贤才可以为小弟留一个的?”
苏秦没奈何的笑笑:
“你坚持要和我兄弟相称,就是为了让我在效忠燕王时,顾念一下这兄弟之情吧?——也罢,我目前虽无可荐之才给小弟,但是我可将师门所在告知你,我出身鬼谷,师门出大才,你若是能从我师父门下撬来几人,也算是你自己的造化。”
赵雍惊喜的坐直了连连作揖,从苏秦口中听得鬼谷所在,终于眉开眼笑的大吃大嚼,心情舒畅。
饭后张罗了苏秦回屋歇下,赵雍留下元绮照料,自己出了北雁居,凭着记忆寻找方向,终于来到一所深宅大院门前。
门前车来车往人流穿梭如织,赵雍抬头,看到楠木黑漆的门匾上,四个镶金赵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平原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