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拜访目的为私,所以嬴政除了一个亲兵谁也没带,在楚太子帐口等了不多时,没想到那楚太子竟然亲自迎了出来。
嬴政见那楚太子身材中等,体型相较军中武夫显得偏瘦弱,但明显并不缺乏锻炼,肤色也并非楚国那些只会淫乱奢靡的贵族的那种白,显然这个楚太子在风传的“留秦漂泊”的岁月中并没有少吃苦,端秀俊美的脸上那一双深沉的眸子却仿佛历尽了人世沧桑,嬴政看得心中悸动,这种悸动在面对同样还魂人世的赵武灵王面前也有,所以,这个楚太子“熊疑”——想必就是那位楚悼王了吧?
得体的应付着熊疑的盛情,嬴政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当年的这位楚国短命英主,隐忍不发、深藏不露、机变灵活、进退有度——果然,天道这一回真是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试炼,难道是觉得我嬴政六十多年后灭六国灭的太轻松了么?
进入大帐口的时候,一个书吏模样的年轻人正捧着书简向外走,或许是光线的骤然变化让嬴政和那人都没有注意,两人险些撞上,脚步都是一滞,然后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双双抬起了头。
阳光从嬴政背后射过去,照亮了那年轻人白净温柔的一张脸。
然后嬴政的呼吸被凭空掠走了,他呆呆看着那个年轻人,一层泪膜覆盖了视线之后,他仍然目光丝毫不舍离开的看着那年轻人的脸。
那人也红了眼眶,呆呆的看着嬴政,眼中显出压抑的震惊、茫然和小心翼翼的欣喜。
“琴先生。”片刻后,熊疑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对视,虽有不解,但仍然带着笑意,“这位秦国将军嬴政,嬴政将军,这位是我楚国客卿,念琴先生。”
“嬴……政……”年轻人轻声喃喃出这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是某种珍馐佳肴,他轻柔的又带着某种珍惜的心情小心翼翼的在唇齿间咀嚼过了,然后他破出一个笑,明亮的眼睛滚下两颗泪珠,带着珍馐佳肴给他的回味的幸福,笑了,“嬴政……”
“念……秦……”瞬间嬴政仿佛又回到了三岁,某种委屈的寻求的依靠的心情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扁了扁嘴,但瞬间理智制止了接下来的呼唤和嚎啕,他强忍回眼眶中的泪水,似乎是感叹的喘出一个颤抖的气息,“真的是世间最温柔最怀念的名字……”
“琴先生是屈子的至交好友。”熊疑笑着解释道,心思一转,他瞥了眼念琴手中的书简,“琴先生公务可是结束了?不如陪疑一起招待一下嬴政将军。”
“太子想必与将军有要事相商,琴区区一介客卿,还是——”
“哎——”熊疑笑着打断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嬴政将军与念琴定然是旧相识,如今楚国屈居人下割地求和,不管念琴究竟是何身份,能与这位秦军新秀庶长搭上话总不是坏处,况且熊疑也想趁机试探一下这嬴政与念琴究竟有何渊源,“琴先生,屈子还在帐中生气,他又不肯回避,一会儿恐怕能拦住屈子的,也只有琴先生了。”
“是啊,秦先生,”嬴政虽然语气恢复了正常,但目光似仍被牢牢黏在念琴脸上无法移开,“嬴政与秦先生虽然是初见,可觉得分外投缘,嬴政还想与秦先生深入交流一番。”
念琴无奈苦笑,嬴政却一把牵起他的手,目光仍被吸在他脸上,在熊疑的引领下进入帐中。
“哼!”重重的不屑的哼声打断了嬴政的注视,循声望去,见一个高冠广袖的银发老者端端正正的坐在席上,见到嬴政也不起身见礼,只是半垂着眼皮,铁青的脸破出一个似乎是冷笑一样的表情,“秦人初见便要执手贴脸,果真是礼数废弛教化不兴的野蛮国家。”
嬴政感觉到念琴的手指握了握,目光再顺着上移,果然见他的咬肌游移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嬴政知道他善于隐忍,他总是在忍,一生为了责任为了大秦忍了太多太多,但嬴政或许是因为见多了他的忍耐,所以嬴政自己总不愿意忍,没实力时只是积蓄力量发动致命一击,有能力时他更要随时随地反扑回去,十倍百倍的讨回来,所以他当即握紧了念琴的手,一边继续向里走一边道:
“我大秦耕战立国,只重实用,当然不在嘴皮上下功夫扯文章,况且,自称‘蛮夷’的楚人,与楚人口中养马出身的秦人,在礼乐教化上,也没什么不同吧。”
念琴没忍住“扑哧”一笑,然后轻轻挣脱了嬴政的手,把书简放回自己原本的座位上,然后对屈原轻轻一揖:
“屈子,嬴将军单骑独来拜访,想必不是为了公事,两国之间的纷争,此时或可放一放吧?”
“琴!不要为秦人说话!他们都是虎狼!”
屈原气咻咻的坐直了身子,广袖一甩大声咆哮。
熊疑对这个每时每刻都精力充沛火焰熊熊的老人更多的是无奈,他抱歉的对嬴政笑了笑,拉着嬴政入座,命仆人送上了酒水,这时念琴坐到屈原身边,正巧在嬴政对面。
“屈子,”念琴柔声安抚道,“哪怕秦人真是虎狼,可眼下秦人站到了眼前,咱们也要与人家说话的,否则,失礼的就是自己了。”
屈原又重重的哼了一声,不过再瞥向嬴政,目光中虽有愤怒,可愤怒已经减少,很快被鄙薄替代了。
“不知将军此来有何事?”
他不咸不淡的开了口,完全没有把对话交给熊疑引导的意思。
嬴政笑着斜睨了熊疑一眼,熊疑从中看出了浓浓的幸灾乐祸意味,他脸上压抑住表情,仍然笑得礼貌得体,可心里已经是苦笑连连,相处这些日子下来,他终于明白了屈原为何不受楚国朝野待见,屈子是席天卷地的燎原之火,走到哪里烧到哪里,带来光明的同时,却也从不顾忌周遭万物的需要,只是一味的为了光明燃烧、燃烧……他太耀眼也太肆无忌惮。
但是嬴政对于屈原就没有那么深的顾忌,他一向只重实务,屈原的那些诗歌在他读来就是无病呻吟毫无用处,虽然打嘴架他不擅长,可是完全不给屈原留面子见机会就下杀手他却没有问题,所以他对于屈原,一开始就少了敬畏尊重之心,便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所以直接表达了欲见观氏求助的意愿。
观氏乃楚国世家贵族,观华官拜楚国卜尹,儿女也都是楚王宫中高级巫者,是楚国几乎全部的目光所在,所以潜入楚国暗中求见毫无可能,还不如一开始就摆到明面上来。
“既然嬴将军是为私求见,疑没有理由不从中斡旋,”熊疑笑问,“不过疑可否先问一声,嬴将军结交我楚国观氏原因为何?”
“政有一至交好友得罪了一个小人,被下了一种名为催眠之术的咒术,听闻楚国观氏可解此术,所以政就前来求助了。”
“求助?哼,嬴将军好厚的脸皮,”屈原接口道,“在我楚境,杀我楚民,欺我楚王,割我楚地!还一脸无辜的说来求助?!”
说到最后,屈原已经变成了喝问,怒发冲冠。
嬴政冷笑一声,随口刺道:
“不礼貌着说前来求助,难道要我蛮横着带兵去擒?反正于我都可以,要哪种方式?屈子自可以选一个。”
“你——!”屈原语诘,拍案而起。
“屈子。”念琴轻轻按下屈原指着嬴政哆嗦的另一只手,“与武人有武人说话的方式,与文人有文人说话的方式,文人以理服人,武人以力服人,屈子和嬴将军说的其实都没错,不过角度不同罢了。”
屈原眼中含泪,仰头望天,半晌后长长一叹,哭声哀道:
“可怜我大楚国力日衰,被虎狼秦国欺凌至此啊!”
说罢,突然起身,来到熊疑席前长揖及地:
“楚国今后振兴,全赖太子了,老臣告退——”
说罢,瞪向嬴政:
“现在老臣要去洗洗这双被血污了的眼!”
念琴随即站起,对嬴政太子一揖,跟着屈原出了大帐。
熊疑面露尴尬对嬴政道歉,嬴政倒摆摆手笑道:
“政拜读过屈子所有作品,对屈子生平事迹也知之甚深,所以政也非常了解屈子为人,不会介意。”
熊疑面露不解之色,但很快一笑带过,嬴政见状也笑道:
“政自然不会白白向太子讨这个人情,楚国求和之事,政会极力促成,所要之地,只会限于汉水以北和上庸,不会多要。”
熊疑心中一阵滴血,但是这面积比之前秦国要求的已经小了很多了,所以他爽快的应下嬴政的要求。嬴政则在心中冷哼,反正史书上司马错此次伐楚也是让楚国割让了汉水以北和上庸而已,秦国不算吃亏。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念琴回到了帐中,熊疑笑问:
“先生可是安抚好屈子了?”
念琴抿嘴笑笑,轻轻点头,待重新坐回座位,熊疑感叹道:
“烈火样的屈子,也只有流水一般的先生才能降服的住。”
嬴政好奇的问:
“秦先生与屈子是好朋友?”
说着,目光灼灼的盯在念琴脸上,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念琴无奈的解释道:
“承蒙屈子抬爱,把念琴看入了眼中而已。”
嬴政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念琴单方面说屈原将他看入眼,却没有表示自己把屈原当做朋友。
嬴政想他应该是对楚国厌恶的,只是此时身在楚国,身不由己罢了。
嬴政的心忽然激动起来——此行不仅要解了白起身上的催眠之术,把白起带回秦国,他还要把他接回秦国!父子团聚!让父亲亲眼看到七国一统!天下归秦!
嬴政与熊疑约定了和约签订后就与熊疑一道回到郢都拜见观氏族长观华,出门时,嬴政表示想与念琴多聊聊,熊疑压下心中疑惑,大方的请念琴代他送嬴政出营。
嬴政拉着念琴的手大步出了楚军营门,走出很远,直到楚营在背后消失不见,他又把亲兵打发回去,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他拉着念琴进入路旁一片密林,再度确定周围无人后,他转向念琴,定定的看着他,眼眶泛红,目光也开始颤抖。
念琴也回望着他,不过目光中更多的是感慨和欣慰。
良久,嬴政忽然双膝跪下,抱住念琴的腿,悲声喊道:
“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