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在飞机单调狭小的空间里度过了十二个小时。这是公司的安排。小憩之后,你还要转乘航班继续飞行十一个小时,然后直奔会议室。
你在酒店顶楼最西角订了房间,在那里可以看到航站楼的一侧以及滑行跑道尽头的一排红白灯光。尽管房间装了隔音玻璃,但每过几分钟,你都能听到飞机起飞时发出的轰鸣声,就像千百位乘机飞越新加坡海峡的乘客一样。他们也许有的正紧握伙伴的手,有的正饶有趣味地翻看《经济学人》。
进入酒店时,你已经饥饿难耐了。你翻出客房里的送餐菜单,上面有太平洋鲷鱼,佐以爽口的杧果及柠檬汁、胡椒调味,还有主厨例汤。但最终,也许你找不到比俱乐部三明治更好的选择,这是在此地之外你绝不会点、甚至绝不会注意到的食物。
二十分钟后响起了敲门声。两个人,一个身上只穿了件客房里免费的浴袍,另一个(刚从印度尼西亚的小村庄乌戎巴都来到新加坡,和其他四个租客合租在体育馆附近)笔挺地穿着酒店的黑白制服,系着围裙、戴着名牌。两个成年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着实有些奇怪。你边装作整理文件边把这样的相见想得十分寻常,然后随口不耐烦地冲服务员说“就放在电视旁边吧”,的确有些难度。不过,这种能力能靠多参加国际会议锻炼出来。
你和克洛艾·丘共进晚餐,她曾任职于美国财经有限电视台CNBC,现在是新加坡亚洲新闻台的一员,她跟你讲述区域市场和三星季度预测的情况,而你关心她在行业外有什么兴趣。
今晚想要入眠是无望了,大脑中用来聆听并分辨树叶沙沙作响的部分仍在运转,而且还在感知酒店未知区域里的每一次关门声和马桶冲水声。夜空像在进行化学反应一般,泛着橙光。
如果夜夜难眠的情况持续数周,那固然是炼狱般的折磨,但若是身处异乡,在酒店里短暂失眠就不是什么大碍了。这是一份宝贵的财富,能够解决灵魂深处的困扰,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得以在此刻浮出水面。白天回到家,又要对别人负责,又要成为三十人团队中的一员,每十分钟就能攒下一沓沓的邮件。而此时此刻,在这个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你可以回归自我,履行对自身更重要的义务。
在跑道尽头的这间酒店如古时的修道院一般,是对当今社会需求的补救,使人在现世压力下得以思考,在长夜里反复斟酌。漫漫长夜里的这番思索在伴侣、朋友、子女听来离奇古怪,因为他们需要你以特定的角色存在,他们无法包容你全部的可能与欲望,并且会把理由说得头头是道。你也不想让他们失望,他们有权得益于你,但他们的期望却扼杀了你身上重要的一部分。
在这个仿佛无尽的长夜里,在机场旁的酒店打开窗户,看着头顶清明的蓝天,此时此刻,只有你与这片天地,还有一架从迪拜飞来的A380客机。
白日的匆忙让你少有时间思考复杂的问题:我的事业将何去何从?温柔体贴的朋友为何寥寥无几?该怎样与孩子接触?我究竟想从这短暂的生命里得到什么?若细细思考这些问题后仍感到自己涉世未深,会让人愁肠百结,但你依旧会这样做,会在客房的记事本上写下自己的想法。异国的夜色给你保护,身处此地,无人认识,无人关心,你能就此销声匿迹。
你自然想要恢复常态,但是感谢这场失眠,它让你结识到了更古怪却更真实的自我,这是与白天坐在办公室里迥然不同的你。这场失眠像是件礼物,这家孤零零的酒店则是其珍贵的、出人意料的无私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