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我们几乎别无选择,只能一辈子“戒备森严”,远离自己柔弱的地方,隔绝某些情感,在许多情况下小心翼翼不去感受。
然而在爱情中,我们需要做的恰恰相反。善于爱,意味着有能力表达伤痛、渴望和温柔,懂得如何依赖,甘愿为了另一个人放弃自主。这需要掌握平衡:一天大部分时间刚强,剩下的时间善用温柔。也难怪从独立到柔弱的转换总是令人忧心,而对亲密的渴望也总是伴随着恐惧以及看起来似乎存在但其实并没有的肮脏。
爱情初期有甜美的时光——一方无法鼓足勇气让另一方知道自己内心的喜爱。他很想牵对方的手,在对方生命中找一个位置,但又强烈害怕被拒绝,于是踌躇不前。我们的文化对这一忸怩不安、多愁善感的爱情阶段抱有许多同情。当别人试图在暧昧期表达需求时,或许会表现得有些异样,但我们应该耐心以待。他们或许变得慌慌张张,舌头打结;或许话中带刺,爱搭不理——这并非出于冷漠,而是用来掩饰巨大热情背后的不安。不过,这种害怕被拒绝的假设只会持续一小段时间,而且集中在爱情初期。当伴侣终于接受我们,双方结合步入正轨后,我们便假设对拒绝的恐惧应该到此为止。如果两人已明明白白互许承诺、共同担保抵押、一起买房子、立誓、生子、在遗嘱中写下对方的名字,如果到了这种地步,焦虑还在继续,就很奇怪了。
但是,我们总会在自己和伴侣身上注意到爱情的不寻常之处——拒绝以及对拒绝的恐惧,永远不会停止。它日复一日存在着,带来的后果通常很麻烦,即使理智的人也未能幸免。这一切,主要是因为我们不愿给予充分关注,没有学着去辨认他人身上违反常理的征兆。我们未曾找到一种不觉耻辱、讨人喜欢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所需的安全感。
在我们内心深处,接受绝非理所当然,互相给予也从来得不到保证。爱的完整性永远会受到新的威胁,有真实的,也有假想的。触发不安的事看似微不足道。也许伴侣离家工作的时间比往常更久,也许他在聚会上兴高采烈地跟一个陌生人聊天,也许你们好一阵子没有性生活,也许走进厨房时他显得不够热情,也许他在半个小时里一直沉默寡言。
就算和一个人交往多年,恐惧的障碍仍可能存在。我们害怕寻求自己被需要的证明,却又可怕地假设此类焦虑绝无可能存在。这使得我们很难认清自身感受,更别提用什么方式向他人传达感受,以期获得我们渴求的理解与同情了。我们没有恰当地索求安全感,没有巧妙地展现渴望,而是把需求掩藏在某些粗鲁、伤人的言行之下,而这些言行必定会妨碍我们达成目标。在确立的爱情关系中,若否认害怕被拒绝,往往会显露出两大征兆。
首先,我们会变得疏离——用心理治疗师的话来说,会变得“回避”。我们想要接近伴侣,又太担心对方不需要自己,于是反而排斥他。我们说自己很忙,假装心不在焉,暗示对安全感的需求是我们最不惦记的事。我们甚至可能会寻找外遇,用这种保全颜面的极端尝试,同时也是有悖常理的尝试去疏离伴侣,坚称自己并不需要伴侣的爱(我们太过矜持而不敢要求的那份爱)。外遇可能会成为最奇怪的阻碍:我们艰难地证明冷漠,那份只为真心在乎的人所保留的、对他们暗暗表达的冷漠。
再者,我们的控制欲会变得很强(治疗师所称的“焦虑”)。若感觉伴侣在情感上选择逃避,我们就会急于逼他表态。他迟到片刻,我们会过分生气。他没做家事,我们会严厉训斥。我们反复询问他有没有完成之前答应做的事。凡此种种,却不承认“我担心你觉得我不重要了……”。我们自以为无法迫使他更加宽容热情,无法迫使他需要我们(即使我们并未提出过这个要求)。于是,我们试图程序化地控制他。我们并非致力于永远主导这段关系,只是无法承认自己害怕在多大程度上已放弃自主。悲剧的循环就此展开。我们变得尖刻又讨厌,而伴侣则感觉我们可能已不再爱他了。但事实是我们仍然爱他,只是过于害怕他不爱我们。我们用最后的求援来抵御脆弱,或许会贬损这个躲避我们的人。我们找他的麻烦,抱怨他的缺点,独独不去问萦绕心头的问题:这个人爱我吗?而如果能够真正理解这种苛刻无礼的言行,就会发现它的本质不是拒绝,而是对温柔的恳求,它怪异而扭曲——却十分真实。
我们应当同情自己。爱情需要我们把自己摆在相较伴侣而言弱势的位置上,这可能是我们搜求力量与坚强的体现。爱人接触到我们通常隐藏起来的部分。我们的爱赋予对方太多凌驾我们的权力。如果想要使用这种权力——就像他们有时真的会做的那样——他们完全知道该如何戳到我们的痛点。这令人深感惶恐。
如果早年经历和童年影响曾加深我们对亲密的恐惧,如果我们曾流露的柔弱被当过箭靶,爱情就会变得越发困难。或许曾有人嘲笑我们的失败,奚落我们羞怯的渴望,利用我们的恐惧。再次向另一个人暴露脆弱之处的可能性,便会勾起某些令人感到羞辱的黑暗回忆。
害怕亲密,不是因为我们木讷,而是因为亲密隐含真实的危险。我们在最初察觉到爱有多可怕,也应承认危险是始终存在的问题。和一个容易伤害我们,且有时真的会利用所知来打击我们的人在一起,还要维持这段感情,是很不容易的。这种危险不仅仅是少数不幸的人所面对的,它是所有亲密关系的基本特征。
表面上,焦虑型与回避型的言行都很糟糕。这些状态下的人似乎在说“我不在乎你”或者“我是个控制狂”。其实控制欲强的人和疏远的人都试图通过他们的行为,表达和字面上截然不同的意思。他们深层的信息是“我害怕你不在乎我”“我担心你不够爱我,不会善待我的疮疤,因此我穿上盔甲或先发制人”。他们的高声表达,听起来像是在自信地张扬力量。但经过更深入准确的了解,你才会明白,这是一种混乱不清、误导性强却很真实的对于温柔的恳求。
遗憾的是,我们本能的防御措施只会适得其反。为避免蒙羞而采取冷漠或控制措施的人,本意是想要(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让爱情进展顺利,却最终破坏了这段关系。他们力图避免羞辱,却造成了伴侣的困惑、不快与恼火。
令人无比辛酸的是,一个人可能看似可恶或伤痕累累,实际上却是个很好的人。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头愤怒的狮子,其实却是个胆怯的孩子。这样的反应缘自软弱似乎令人讶异,但事实时常如此:正是对伤害的恐惧,导致了我们最严重的情绪爆发。
如果我们打算用好一些的方式处理对于亲密关系常见(且复杂)的反应,就必须静下心来,诚实地审视自己。可以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当我们需要某个人却无力接近时,我们一贯的做法是什么?我们会撤退、会攻击还是会非常罕见地、无所畏惧地解释自己的需求?
理想的做法是,我们可以在较平静的心态下,学着认识自身及伴侣典型的防御策略。这样我们就能看出,他们退却时,并非真的在爱情里渐行渐远(尽管表面上看来如此)。他们变得爱控制,也不是性格霸道这么简单。他们在用笨拙且严密掩饰到令人恼怒的方法,来保全我们的爱,压抑因需要爱而感到的种种不安。这种做法需要诠释上的转变。我们可以替换严厉的观点,更体谅(可能也更正确)地看待他们的行为。如果我们剖析自己在这些方面的行为,就会发现理解伴侣的激怒,可能会简单一点。
解决这些麻烦的首要方法,是形成对情绪功能更准确的新印象并将其正常化:要明白脆弱以及不断需要的安全感都是健康、成熟的,而流露柔弱、表现依赖又是极其困难的。
我们纠结,这是因为成年生活为我们如何行事设立了太多强硬的规范。它试图教导我们保持不合情理的坚强。它暗示我们,伴侣不在身边几个小时,我们便希望对方表明自己依然爱我们,可能不正常。或仅仅由于伴侣在聚会上没有太关注我们,离开时又不想走,我们就希望对方保证并没有对我们失去兴趣,可能也不正常。
但我们常常需要的正是这种安全感。我们永远无法终止为人接受的需求。这并非弱者或能力不足者才有的祸事。在这一方面,不安全感是健全的标志。它代表我们没有允许自己将别人的好视为理所当然之事。它代表我们实事求是,明白事情可能真的不遂人愿,也代表我们足够投入,重视感情。
我们应该频繁地创造机会,或许每隔几个小时,就要自在、正当地寻求确认。“我真的需要你,你依然需要我吗?”这理应是十分正常的询问。我们应该承认,需求与可悲、苛刻、大男子主义的字眼“需索无度”没有任何关联。我们要更善于发现那些埋藏在我们和伴侣某些最冷漠、最僵持、最残酷时刻里的爱与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