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体诗讲究格律，上句平平仄仄，下句变为仄仄平平，同时为了吟诵时朗朗上口，往往以平声入韵，每一字都要考究一二。有时对了格律，又会冲了意蕴，两者很难相全。故王勃《滕王阁序》曾言“四美具，二难并”，描写场面达成的困难与美好程度跃然纸上。
沈浩周围的人自然都深谙此理，多少年的苦读，都是为了在作诗的快速和诗韵诗意的契合度上有所权衡和突破。因此，虽然是一首短短的律诗，从产生灵感，到最终成诗，都需要打磨再三。
匆匆的一个时辰转瞬而过，第三轮的诗赋考毕。一天的考试让大多数考生消耗极大，他们坐在堂中，等待着结果的公布。至于沈浩，这一次诗赋他作答的时间比起之前的策问和贴经长了不少，但依然是在三炷香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作答，坐在原地闭目养神直至结束。
在诗赋考试的过程中，前两门策问和贴经的结果已经出来，由专门的太监进行记录。只有皇帝还在一张张翻看着诗赋的内容。
“神韵不足，意境有缺。”玄宗拿着一张纸扫了两眼，摇摇头将那张纸扔到一旁，引得下面的考生都心里一紧，担心刚才扔掉的是自己的试卷。毕竟进士科的科考并没有明确的通过人数限制，如果某一届的举子都没有一人中意，甚至会出现“一人不录”的情况，前朝的历史中也的确在“秀才科”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连续又是几张翻过去，评价大多很低，甚至有的没有评价就直接扔掉，玄宗对这一次诗赋的结果并不满意。这也正常，梅花不是这个时节的植物，长安一带此时也看不到，考生只能凭借记忆中模糊的场景来试图产生灵感，效果自然不算理想。
“咦？”玄宗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本来看过名字就想要捏起来扔到一旁的试卷，这一次却放不下来了，他扫到了诗词的第一句。
那里用娟秀中有硬气的字体写着：“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似乎不错，意境很丰满...继续往下看看吧。”玄宗心里想着，难得没有一扫而过，继续看了下去。
下面的考生正紧盯着玄宗的动作，自然注意到了有一份试卷在皇帝手上停留了超过一盏茶的时间，甚至在阅读的过程中，皇帝之前皱着的眉头竟也一点点舒展开，脸上有了些恬淡的微笑。
足足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玄宗才一字一句的读完了整首诗，像是听完一曲《霓裳羽衣》一般的愉悦。
“这首七言律诗短小精悍，意境悠远，尤其是颔联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简直把梅花的气质风姿写尽绝了，上句轻笔勾勒出梅之骨，下句浓墨描摹出梅之韵，凝眉结思，比首联的极目骋怀更加雅致而深刻。可以算是目前读到的写梅最好的诗词了...嗯，试卷下面好像还有墨迹，难道他又写了一首？”
只是看到下面的诗题时，玄宗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里的笔触似乎变了一个风格，原先的娟秀气没了，多了一种隽秀之感，尤其突出的是，其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处。在这样的字体下，写着五个字：《卜算子·咏梅》。
“这字有些特点，之前未曾见过，也不知是哪位大家的作品。可惜的是，卜算子，这只是一首词吗，而且这个词牌倒也是未曾听过。”玄宗心道。
沈浩写《卜算子·咏梅》用到的瘦金体出自宋徽宗赵佶，而“卜算子”这个词牌名出自北宋初年的张先，玄宗自然没有听过。其实在写完林逋的《山园小梅·其一》后，沈浩就准备收笔了。虽然他并无法想到玄宗为何会出出这样的题目，但从古至今，写梅花的姿态美感和孤高的生活情趣，这首诗都已经很难找到超越者。
可即使如此，沈浩还是没有忍住，用自己上一世最习惯的临摹自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在下面写了一首《卜算子·咏梅》。如果说之前的《山园小梅·其一》带着山野田园的美好，这首词《卜算子·咏梅》则沾染上了...
“...沾染上了沉重和强烈的压力。”玄宗已经记不起自己刚才对作出《山园小梅·其一》的人却写了一首词的失望了。“零落成泥碾作尘”一句话，他读了三遍，仍然无法平复内心中翻涌的感觉。玄宗的崛起，经历了大量的逆境，从小在深宫中，受着韦后政权压制，后来又险些死于太平公主手下，历经多少磨难，才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一个“零落成泥碾作尘”，几乎将他那些从前的感受都翻了出来，让他全部咀嚼一遍。落花从坠落，到变成泥土，再被碾成灰尘，可谓卑微到了极点。全词写到这里，寥寥几句的勾勒，已经阴暗的吓人。
“这是首悲诗了吗，可惜了，也不知作诗者到底经历了些什么...”玄宗准备看完最后一句。
那里写了五个字：“只有香如故。”
下面的举子只看见玄宗坐在那里，手轻轻的颤抖着，捏着那张试卷的最后，像是抓着什么稀世珍宝。心中好奇又渴望：是什么诗，竟然让皇帝都有些失态了，不会是我的吧。
“只有香如故。”
“只有香如故。”
玄宗又看了两遍，最后一遍终于忍不住念了出来。
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关于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评价，只有一句话：末句想见劲节。由此一句足以言志，其他已无需多言。多少心酸，多少苦痛，都在这句话里头释放了出来。就算尘埃落尽，也没能将诗中的那一双明眸弄脏。这是一个饱经世事，在数不清的混乱时序中挣扎到了中晚年才会有的心境，才能写出的梅魂，如今却出现在了一个少年的笔下。
而在玄宗念出这句话时，坐在台下的沈浩嘴角，终于弯起了一抹弧线。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子美诚不欺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