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下课吧。”李夫子放下书册，开始收拢起桌上讲义。
众蒙童面露喜色，不知为何今天放学放的比平时早了些，当下齐齐躬身一拜，便算是行完弟子礼了，蒙学里一下欢快起来，早有性子跳脱的孩童呼朋引伴，商量着回家路上是上树掏个鸟蛋，还是下河摸条鱼儿。
左离起身后步子走得快了些，随后肩膀一重，不经意撞了人。
“抱歉，刚没看路，没事吧？”等看清撞的人是谁后，左离下意识便好言致歉，态度出奇的温和。
被撞的是陈员外家的小胖子，只是此时的他哪还有当初的骄横模样，原本红润的小胖脸显得分外憔悴，被撞了也没有丝毫反应，对左离的致歉更是充耳不闻，只顾着低头走路，要去与来接他的家仆汇合。现在他家是有门禁的，被明令禁止放学不得在外戏耍。
自王冬至被仙人带走已过去三个月，这三个月间小胖子的日子并不好过，陈员外自从被仙人装了两条狗腿后性情大变，足不出户不说，整个人还变得敏感而暴躁，莫说对下人，对自己儿子也是又打又骂，动不动就施以鞭刑。
“你等会儿，别走。”左离有点看不下去了，他本就是成年人心理，虽说以往不喜小胖子那熊孩子性格，但无论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小胖子转头看过来，左离二话不说，扯着他便跑。
“你干嘛！”等跑到外面，小胖子马上恐慌起来，家仆就在前边候着了，左离却还是一股脑的拉着他往边上跑。
“少爷？少爷！”家仆发现不对，连忙追了上来。
“你别扯着我，不回去我爹又要用鞭子抽我了。”小胖子已然带着哭腔，挣扎着就要去掰左离的手。
“那也比憋出抑郁症好，有个会家暴的老爹还回去个毛，实在怕就先在我家住着，到时候让夫子去给你爹做思想工作。”左离边拉着小胖子跑，边大声喊道。
挣扎的力道变轻了些，随后左离感觉手上一松，小胖子已经跑在了他身旁。“你说的啊，夫子最喜欢你，到时你要帮我喊夫子帮忙啊！”虽然不知道抑郁症是什么，小胖子还是咬牙喊道，他确实不想回家。
“哈哈哈，好小子……前面，钻狗洞！”
所谓狗洞其实是蒙学围栏上的一处破损，刚好够一名孩童钻过。八九岁的小孩子本就是喜欢爬上爬下的年纪，蒙学里稍微外向些的基本都钻狗洞玩儿过，小胖子自然不例外，和左离两个人钻的无比娴熟。
等家仆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与两个孩子之间隔了一道围栏。家仆大急，左右看看只好转身绕回大门去追；这距离自然是远了些，等他绕了一圈，少爷与那左家的孩子早就跑的没影了……
突获自由的小胖子满脸兴奋，即使他已经跑的喘不上气，在原地撑着膝盖休息了会儿后，回头发现家仆并没能追上来，这让他不禁哈哈大笑，笑声颇为畅快。
“笑的跟个傻子一样，现在不怕鞭子了？”左离故意调笑道。
“你才是傻子！”小胖子大怒，上前就要跟左离掐架。
左离抱着带孩子的心态跟小胖子玩闹起来，两人爬树摸鱼，嘻嘻哈哈一番，直到腹中稍感饥饿，这才消停下来；这就打算回家吃饭了，当然，小胖子自然是跟着左离的。
“回家前有个地方要先去一去。”左离对小胖子说道。
两人步行片刻，最后停在一间屋子前。小胖子见状疑惑转头，问道：“来王冬至家里干嘛？他又不在的……”
说到王冬至不在的时候小胖子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脑中自然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如今父亲脚上接着的那双狗腿。
王冬至自然是不在的，左离来此的目的是看望王寡妇。自从她儿子被带走后，王寡妇整日里就变得失魂落魄，一副随时处在崩溃边缘的凄凉模样，于是左离隔三差五就来看看她，有时还拖着父母一起过来，以免发生什么“三尺白绫，投缳自尽”的人间惨剧。
人在失去精神支柱后非常容易绝望，左离深知这一点。
…………
………
土庙村头小土庙，小庙无甚出奇，但胜在整洁，显是常有村人修缮打扫；庙中只一泥塑，塑的是一老人像，泥塑之下香火常新。
蓝衫青年盘坐于庙旁大石上，双目半闭，周身真元运转，正行那吐纳冥想之功，只是他静坐了还不到一会儿，便又睁眼看向土庙村口。
少顷，村头有一身影浮现，是一老者，观面容竟与那庙中泥塑有几分神似；老者由远及近，缩地成寸，几步间便来到了蓝衫青年跟前。
“见过上仙，不知上仙再次来访所谓何事。”李夫子恭敬拱手，眼中却有警惕之色一闪而过。
“无事，小师弟道行尚浅，凡念未断，带他回来探探亲而已，土地公不必紧张。”蓝衫青年笑意和煦，随后又加了一句：“我荡苍山乃正修，自然不会断你修行根基。”
最后一句不像假话，面前的人确实也没有说假话的必要。
“多谢，既然如此，上仙自便。”既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李夫子说完便遁去了。
小庙前又只余蓝衫青年一人，山风袭来，发丝微动，蓝衫青年再次闭上眼，盘腿打坐……
…………
……
“冬至？”
左离和小胖子面露讶异，先前他们敲了门，谁知开门的人并不是王寡妇。
“离哥儿……额，你怎么也在？”看见左离，王冬至打从心底露出了笑意，只是看到边上的小胖子后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顺道……来看看……”小胖子的表情也有些尴尬。
“左家小子来啦？进来坐吧。”王寡妇从冬至身后走出，她双眼红肿，面颊上尚有未干透的泪痕，面上的表情却是欣喜无比的，想是先前见儿子归来，喜极而泣了。
王冬至突然归来，左离自然也是异常惊喜的，心想那中年人说荡苍山不忌探亲果然不是假话。当下领着小胖子进了冬至家，接下去便是好一番长谈，期间自有王寡妇端上一些零嘴，都是自家炒的南瓜子。
说是长谈，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冬至在说，左离和小胖子在听。冬至兴致勃勃的讲了这三个月以来的荡苍山见闻，以及一些修行琐事。
云山雾罩的仙山，栽满灵根异植的花园，口吐人言的灵兽……更有那心随意动的仙剑，搬山填海的术法。冬至一番话说下来，小胖子目瞪口呆，惊叹连连，就连左离都有些心神向往。这些场景可不就是上一世那些修仙小说中的场景，可惜与自己无缘。
“所以你现在也会法术了吗？”小胖子好奇问道。
冬至笑而不答，随后突然起身，单手一伸，抓住了小胖子胸口衣衫，在一阵惊呼声中，冬至将小胖子单手举起，原地转了个圈才将他放下。整个过程冬至面不改色，表现的轻松无比。
左离讶然，心想冬至果真是修了仙啊。就算以他两世的常识加起来看，也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八岁孩童三个月就练出如此臂力。
“术法我现在还是用不了的，现在师父每日用仙药给我洗髓，改善体质，等我踏入筑基之境，便可以修行术法啦。”冬至开心说道。“不过师父常说，术法乃小道，万般法门殊途同归，都只为求长生……”
冬至的兴致依旧很高，左离的心头却浮现出一些莫名情绪。听着那边一口一个“师父”，左离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自己被那个中年人凝视时的不适与恐惧感……
“离哥儿？怎么啦？”
冬至的疑问声传来，左离回过神，连忙打了个哈哈，随口就岔开话题，问起修仙境界的事情，毕竟先前冬至提到了“筑基之境”这个词。
修仙六境，筑基、灵台、金丹、元婴、化神、渡劫，任意上下两境间如隔天堑，长生大道，步履维艰。
“据说修到金丹境寿数便有所增长，往后更甚，能活个两三百年一点都不稀奇咧。”冬至煞有介事的说道。左离听到这里却微微一愣，心里只觉得与上一世小说中那些动辄几千上万岁的修仙者比起来，这里的修仙者有点弱啊……
“冬至你不是说修仙能长生吗？两三百岁与长生差的有点远啊。”左离故意开玩笑道。
“能的！”冬至面露着急，生怕离哥儿不相信自己，“师父说起码要到化神境才可谈长生一事，但是没有“天宫”应允，是无法化神的……”
听到“天宫”二字的时候，左离差点以为是《西游记》里的那个天宫，细问之下才知道“天宫”原来是天下第一的修仙门派，不过详情冬至也不是很清楚，他师父没有跟他细说过。
“但我跟师兄闲聊的时候，师兄还跟我说了些事情，他说世上还有三个仙门地位超然，并称为“天宫之下”，算是三个并列第二的仙门……”
“这么说来，荡苍山还不算是那种特别厉害的仙门了吧……”左离心中暗想，倒也没说出来，只是静静听着。
…………
一番闲聊过后，冬至听闻了小胖子的情况，当下拍着胸脯打保票，说要跟着小胖子回家，保管陈员外不敢揍他。
果不其然，陈员外原本正在家中发怒，鞭挞那个跟丢了小胖子的奴仆，一见到王冬至立马跟见了鬼似的，两双狗腿颤抖不停，拉着一大家子人跪伏在地，恳求王冬至将他的双腿恢复原状。
“这样啊，念在同村情谊，改天我帮你求求我师父好了。”王冬至微一皱眉，大刺刺的说道。“不过你以后不准再打你儿子了。”
陈员外连忙应诺，头也不敢抬。
“怎么样，帮你解决了吧，还不谢谢我。”王冬至冲着小胖子笑道。
小胖子点头称是，只是他瞥了眼跪了一地的家人，表情有些尴尬。
这一切左离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暗叹一声，拉着王冬至离开了陈家大院。
随后两人一起去了左离家，左离开口留冬至吃饭，王冬至说探亲时间有限，晚点要回山门了，要回家再陪陪母亲。这样左离倒也不好留他了，便挥手与冬至告别。
待天色全暗，村中一片寂静安宁。
农家的日子简单朴素，入夜后也无甚娱乐活动，少有人浪费灯油在晚上掌灯的，左家自然也不例外，左离也早已习惯了这种作息，平时睡的也早。
只是今夜却有点无法入眠。
许是听冬至讲了仙门种种，左离多少有些心动，闭目冥想间，又看起了自己脑海中漂浮着的那个华丽方盒。
方盒缓速旋转，无声无息；八年来它唯一产生动静的一次就是在三个月前，左离登那青石阶的时候。
只是在那之后，方盒再无动静。
“你到底是个啥呀？”左离无奈想着……
窗外突然传来细微声响，左离条件反射般坐起，下意识以为家里进贼了，但是为什么护院的土狗没有叫呢？
随后一个身影从左离房间的窗户翻了进来。
“离哥儿？”黑暗中，一个稚气童声轻唤。
左离松了口气，知道是王冬至来了，便也轻声回应，把他喊到了床边。
“做贼啊你！翻我家窗户干嘛？”左离压着声音骂道。
“离哥儿，我要走啦，大师兄在村头等我，我是来给你东西的，你好好收着，别让别人知道。”王冬至也压着声音回应。
随后左离感觉被子上一沉，王冬至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用手一摸，发现是一本书。
“这是我平时练习用的法决，我偷偷抄录下来的，离哥儿你收好，被我师门的人知道我外流功法我要惨了的。”
左离有些感动，低骂了句“小傻子”。
“离哥儿，那我可走啦。”
“好，有空多回来。”
冬至那边顿了顿，即使房间黑暗，左离也知道这小子是在傻笑。这个小跟屁虫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喜欢傻笑。
“哎，好咧！”
黑暗中，有欢快的答复传来。随后左离感觉房间一冷，有夜风吹入，窗户“吱呀”轻响一声，最后回归了寂静……
…………
……
那天之后，一年、两年、三年……
或许是那天的相见太过随意轻松，左离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王冬至的下次归来，已经是在八年之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