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初潜入贾然房中时,方是黎明时分,却见贾然早已梳洗过了,正坐在美人榻上逗弄她养的那只白猫。
装着容初真身的小瓷盆,就摆在榻头的高脚小圆桌上。
“姐姐。”容初显了形,向贾然微微欠身行礼。
“噢,妹妹回来了。”贾然仍安坐着,一手抱猫,一手慢慢地顺着猫背上雪白的毛发,正眼也未看她一眼,不冷不热地招呼道,“来,榻上坐。”
容初识趣地退了两步,只在那圆桌旁的花脚圆凳上坐了。
贾然看着怀中的白猫,语带疼惜地叹道:“我这猫,养了也有十年了,近来越发怠惰,怕是命不久矣。”
容初不知贾然此言何意,便先笑着安慰道:“春困之症,人尚且难逃,更何况一只小猫呢。姐姐只待天气再暖和些,夏天来了,小猫自然也活泼起来了。”
“是么?不知庄主大人可也会犯春困?”贾然问着,仍自顾自地看着她那白猫。
可算不再打哑谜了。
容初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答道:“妹妹听说,庄主大人昨日一觉睡到近午时,估计便是春困犯了吧,想必今日也会如此。”
“我猜庄主大人是舍不得夜间的美梦,才日日懒起……妹妹,你说,他梦到什么了?”
容初看似漫不经心地伸出纤长的手指逗弄着小瓷盆中柔嫩的草芽,一边道:“看来,姐姐还是信不过妹妹。”
贾然将白猫小心抱到身边的软垫上,又将软垫往里挪了一些,才站起身来,走到容初面前,扯出半弯浅笑,道:“我们庄中多得是碎嘴的小丫头,但直到现在我也只是听说庄主把先前派给三小姐的两个小奴又要回来了。”
“急什么,这才过了几天?姐姐只管逗猫浇花,妹妹很快便能名正言顺地住进庄里陪姐姐了。至于那两个小奴,不必放在心上。”容初说着便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贾然回身看她,只见那白衣地灵的身影渐渐淡作白雾,还未行至门边,便已尽数散去。
唱虫初鸣时,茉尔已在套房的里间自己穿衣梳洗完毕,她派去外间取晨袍的小奴却还迟迟没有回来。夫人昨日亲自叮嘱过派给她的小奴,不至于伺候得这么不上心吧?
茉尔心中奇怪,走出外间来,只见望洛安安静静立在门边,她的晨袍就挽在他臂弯上。
他见了她,微笑道:“早啊,茉尔。”
“我说呢,这小奴取个晨袍怎么取了这么久,原来是有人不怀好意,半路把我的晨袍截下来了。”茉尔嗔怪着走到他面前,把手一伸,要他归还。
望洛将晨袍展开,上前一步,为她披上。
茉尔一怔,看着微微低下头来为她系着领结的望洛,因两人凑得太近而有些害羞起来。
她也低下头去,瞥见他腰间的香囊,也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是雪茉干花的味道。
“香囊不错。”她随口轻声说着,觉得自己脸上已经要烧起来了。
望洛系好了领结,抬头看着她,轻轻笑道:“不怀好意之人,想请茉尔姑娘一同上茶山。”
“现在?”
“庄主他们还没起来呢,不过我昨晚就吩咐了人,刚刚厨房已经给我做好了一小盒花糕,我给你带着,路上饿了就先吃些。”望洛一边说着,一边为她抚平晨袍上的两道细褶,“现在正是晨雾初散、朝露未干的时候,茶山上很美,我很想带你去看看。”
茉尔抬眼看他,看到他轻轻暖暖的笑容,忽然很想让他在自己额上吻一个早安。
茶山上修有专供散步赏景的木栈道,露水打得栈道有些湿滑,望洛自然而然地屈起左臂,茉尔便也自然而然地挽着。两人慢慢地沿着栈道爬上最高的一座茶山,一路无话,却也不觉尴尬,不时还默契地相视一笑,心中满是和煦春风。
栈道两侧每隔一里左右便设有一方云岩石凳,将至山顶之时,茉尔觉得有些累了,于是打算就此歇息。她才将手从他臂弯抽出,还未及开口,他便已快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为她将石凳上的露水擦去。
“有劳望洛公子了。”她笑着颔首致意,在石凳靠左的一端坐下。
这石凳明明坐下两人也绰绰有余,他却只立在她身后,不远不近,恰好错失她的体温。
因沾了朝露而愈发苍翠欲滴的茶树在梯田上一层层绵延而下,消失在半山萦绕着的轻柔云雾之中。朝阳自身后升起,微风过时,千万绿叶上的露珠皆映着阳光闪闪烁烁——毕竟是初升的太阳,光芒尚未热烈,这闪闪烁烁的景象便也并不刺眼,星星点点,很是可爱。
他就这么立着,看着当年初来此地时曾令他惊艳的美景,在此刻得以尽入她的眼中。
“好美。”她轻声启口,仿佛怕惊扰了眼前景象,忽见风大之时碧叶翻飞,茶海如起千层浪,耳边潺潺似听雨,便又笑道,“难怪叫‘聆雨茶庄’。”
他也笑道:“望洛曾许诺会带女侠在亢翼州中四处散心,接下来还会去更美的地方。”
“四处散心?这个说法不好。我喜欢‘云游四方’。”
“好,那我便带你云游四方。”
她听了便笑,不一会儿便笑出声来,不知为何还笑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双肩都开始有些抖动,直笑到弯下腰去。
望洛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看见她本来捂着嘴的手抬到了眼睛的位置,有些心疼,不禁迈开半步向她伸出手去,但还未触及她的肩,手上便顿了一顿,而后慢慢又收了回来。
茉尔笑罢,安静下来,看着身前两人淡淡的影子出神。
良久,她喃喃似地说道:“望洛……我若能自主,随你流浪一辈子也愿了。”
望洛闻言,脱口便道:“既然如此,我便跟老薛多买些好茶,送到贾家庄里去。”
话音方落,他自己的脸倒先红了,好像忘了他的玉佩早已押在贾磊手中。
他有些紧张地看向茉尔,只见她一副没听懂的样子,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回过头向他甜甜笑道:“望洛,本大侠饿了,快带我下山吃饭去——昨天点的菜若是少了一样,本大侠就要你好看!”
贾磊果然又是一觉睡到了午饭时分才被拉了起来。
“庄主,起床喝药。”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贾磊迷迷糊糊地正要睁眼,脸上便被一块温水毛巾盖着擦了一圈。
“嗯……不语?”贾磊伸出手,由着不语把自己拉下床,一边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不语板着脸,给贾磊穿上外衣,冷冷道:“午时一刻。药早煎好了,此刻想必都凉了。”
贾磊看着小奴不语的样子,禁不住失笑道:“不语,别总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嘛,旁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请庄主洗漱。”不语只把洗漱的盆架推到贾磊面前,转身便走出外间开了门,吩咐门外候着的小奴们布餐。
贾磊不知道这小奴今天又是为什么理由置气,只得摇了摇头,自己洗漱好了,走到桌边坐下,看布餐的小奴们挨个行礼告退,不语就跟在他们后面,正准备迈出门去。
“不语!回来,回来。”贾磊苦笑着叫道,“怎么,茶都不给我沏了?”
不语依言走向安置茶具的小木架车,一边开始烫茶勺,一边怪声怪气地问道:“庄主还要不语沏茶?睡到这个时候,药都快喝不及了,不语以为庄主在梦里喝茶都喝饱了呢。”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梦里喝茶了?”
不语手上一顿,随即拿起擦茶勺的绢布掩饰了过去,继续道:“我不仅知道庄主在梦里喝了茶,还知道……庄主在梦里,是跟天仙一样的美人一起喝的茶。”
贾磊闻言大惊,手中喝水的杯子险些滑落,忙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语也不抬眼看他,只面不改色地洗着茶,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知道的多着呢。庄主与那美人喝着茶,相谈甚欢,美人接着就开始喊热,抬手扇风,扇着扇着就开始宽衣解带,解着解着就往床上走……”
“打住打住,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没有这些!就只是喝茶聊天!”贾磊高声打断了不语,又突然反应过来,一拍桌子,哭笑不得道,“大胆小奴,连庄主的玩笑都敢开!”
茶叶洗好了,饮茶的小杯烫好了,不语将这两样在刚烫过的圆口大碗下一罩,走到贾磊对面便坐了下来,一边给贾磊盛粥,一边蔑笑道:“你们男人做的梦,还能有什么新花样?我用手肘弯儿都能猜着你梦到了什么。”
“去去去!”贾磊笑着,喝完了杯中的温水,接过粥碗,道,“不过,不瞒你说,我梦中的那个美——那位姑娘,已经连着梦了两夜了。”
“哎呀,恭喜庄主喜得梦中情人,红颜知己,可喜可贺!”不语作势拍了几下手,冷哼一声,重新摆了摆台面上的菜碟,将开胃的小菜摆到贾磊面前。
“不开玩笑,梦中那姑娘自称是天朝万艳司总管百花的仙子,是嫣儿生日宴那晚下凡巡游时与我邂逅,所以才来梦中见我……只是,我已不记得邂逅之事,想必是那晚喝得太醉了。”
“她说是仙子就是仙子,庄主你是几岁的小孩儿啊?”
“真的,那姑娘一袭白衣,通体流光,足踏云雾,风采翩翩,绝非人间所有……”
不语在贾磊眼前晃了晃手,道:“庄主,快醒醒吧!还做美梦呢啊?什么天仙?一袭白衣,浑身鬼火,裙子下没脚,兴不准是个地灵呢!”
“瞎说,嫣姑娘怎么会是地灵!”
“什么姑娘?”不语一怔,“你那梦中情人,叫什么名字?”
贾磊也是一怔,顿时有些脸红,低头喝了两口粥,又吃了点小菜,才低声回道:“她说就是因为我总唤她的乳名,她才下凡与我相见的……她说,她乳名也叫‘嫣儿’。”
“什么?!‘嫣儿’?!”不语听罢,惊得两手一撑台面便站了起来,质问道,“我家小姐那个‘嫣儿’?!”
贾磊的头更低了,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继续吃菜喝粥,不敢抬头看她。
不语歪着脑袋想了想,吞吞吐吐地问道:“庄主啊,你那位仙子……跟我们家小姐……长得是不是也……?”
“不不不,一点也不像!”贾磊知道不语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她就是名字和嫣儿一样,别的哪里都不像嫣儿!我、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哎呀!真的不是!”
不语噗嗤一笑,坐了下来,一手托腮,安慰道:“哎呀,不语知道!我看庄主你就是太挂念我们家小姐了。别担心,望洛公子会把我们家小姐照顾好的。”
“这样最好。”贾磊犹豫着,吃了两口鸡蓉贝肉酿豆腐,又道,“昨夜喝茶的时候,那仙子问我,想不想让她下凡,亲自来见我。”
“她有本事就让她来呀!我倒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神仙长什么样。”
贾磊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此事十分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