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你们心尾州的一个富商自己建的山庄,庄内圈着三座茶山,庄子便叫‘聆雨茶庄’,过了那茶庄,就到亢翼州境内了。”望洛抬手朝窗外一指,向她介绍。
他带着她自早饭后便改道向南行进,现下已近黄昏,他们的车马终于快要驶出心尾州了。
茉尔顺着他的指尖向窗外看去,身子却依旧小心地向后缩着,靠在铺着柔软料子的马车内壁上。她害怕被人认出来,自己一侧的小窗一直好好关着,望洛倒心宽得很,说怕车里闷,他那一侧的小窗始终是敞着的。
说来,这望洛也真是大胆,一点也没有要避人耳目的意思,出门租的是最好的车马,宽敞又舒服,外罩的车帘是五色丝线雕绣蟒纹的墨蓝绒绸,三壁内饰皆铺着百花暗纹的缎子,座上垫的都是丝绵带刺绣的软垫,这样奢华的车子,都快赶上贾家庄里专供庄主外出赴宴的那一架了,也不知他是从哪儿租到的。这一路上,望洛吩咐车夫走的也是官家修建的州际互通大道,车水马龙,笔直平坦。
早晨出发时,刚上这条大道她便有些担心,想让车夫改走车马少些的小路,望洛却毫不在意地笑道:“长途跋涉,还是走大路好些,免得一路颠簸,累坏了我的雪茉仙子。”
“天色暗了,进了州内,还得穿过十数里地才能到达第一个城镇……”望洛回过头来提议道,“那茶庄的庄主是我家的故交,庄子里建有上等待客厢房,不如今日就在庄中暂住,休整休整,明日再入州吧。”
“既然是私家庄院,就这么贸然叨扰,不好吧?”
“庄主是个生意人,我正好跟他买些好茶,带回去孝敬家父。”望洛说着,便掀起车门的帘子,吩咐车夫入庄。
马车很快便转上了进庄的石板路,茉尔看见窗外驰过一匹高头骏马,骑马之人却只是小厮打扮。望洛看出她的疑惑,便解释道:“那是在入庄路口值守的报信小奴。”
“给报信的小奴配这么好的马么?”
“不是给报信的小奴配好马,是给要报的信配上跑得够快的马。”望洛顿了顿,又笑道,“三小姐,你知道贾家庄给你办生日宴那天,跑残了多少匹好马么?”
贾嫣闻言,背过脸去,眉峰微蹙,不再言语。
望洛见状,自知说错了话,却暂且不知如何挽回,只好也别过头看向窗外,似是漫不经心地一手将车窗关上,另一手已在袖中攥起了拳头。
马车不久后便停了下来,为他们拉开车帘的却不是车夫,而是个愁眉啼妆的女子。那女子披着件翠绿绣花的绫罗春袍,项上围着几圈珍珠链子坠玛瑙,发上插着大小珠花七八朵,身后跟着一个穿红戴绿的姑娘,那姑娘后面还跟着好几个朴素衣裙的小奴。
茉尔暗自疑惑,不知这是什么人物,更不知这等人物为何要亲自出来接他们的车。
那女子正要开口,却被望洛抢白道:“玉筝夫人,竟惊动了您来接驾,望洛——实在受宠若惊!”
那玉筝夫人一怔,旋即便又绽开了笑容,钩好了车帘,向身后那穿红戴绿的姑娘使了个眼色,而后伸手作势要扶望洛,一边道:“望洛……公子,何必客气,您可是我们的稀客呀。”
望洛礼貌地立手避开她的手,自己下得车来,回身便要扶茉尔。
茉尔有些手足无措,犹豫着方一抬手,便被望洛牵过手去,轻轻一拉。她在他温暖的手心里摸到了几个茧子,反而安心了一些,便由他扶下了车。
下车时,她看见连那踏脚的木凳上都有大片精致的镂空雕花。
那玉筝夫人见了茉尔,眼中一亮,笑道,“望洛公子,我们可未曾听说你已神通广大到如此地步,连天仙都能娶过门了!快进庄来,也让我家老爷见见世面,饱饱眼福!”
“玉筝夫人不要说笑,望洛何德何能。”望洛摇手自谦,说罢便示意入庄,另一手仍牵着茉尔的手,轻轻捏了一捏。
茉尔不明就里,便微微一笑,不敢辩解,只向那玉筝夫人点了点头,跟着望洛踏上数级阶梯,看他在门前跟那玉筝夫人又相让了几句,才一同跨过了门槛。
“望洛公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门内乌泱泱一众人马,为首之人大约五十出头,唤着望洛的名字迎了上来,微微弓着身子行了个礼,身后的庄众便也跟着弯腰行礼。
望洛将牵着茉尔的手往身后一收,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打趣道:“老薛,你如此多礼,我不多买些茶叶都不好意思了。”
“哎,望洛,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要多少好茶,薛某派人送到府上便是了!”那人颇为热络地拍了拍望洛的肩膀,笑呵呵地说着,而后又作出十分惊喜的样子,问道,“哟,望洛公子,敢问这位是……?”
望洛也不回答,只是转头对茉尔柔声道:“茉尔,快见过薛庄主。”
茉尔依言,学着望洛之前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道:“茉尔见过薛庄主。”
那薛庄主顺势便抬手略施一礼,脸上的褶子里都带着笑,回道:“茉尔姑娘,有礼了。”
“老爷,您活了这大半辈子,几时看见过天仙下凡?托望洛公子的福,今日咱们才开了眼界了呢。”玉筝夫人掩口娇笑,一边说着,一边行至薛庄主身边,挽起了他的右臂。
“如夫人,我家茉尔害羞,你就别再逗她了。”望洛一笑,将茉尔又往身后护了一些,再往那薛庄主身后高声道,“夫人,望洛未曾通报便擅自入庄,实在是失礼冒犯了!”
茉尔此时才听出来,先前的玉筝夫人只是个侧室,而后又注意到庄主身后那群人是分了三排站着,最后排男男女女十数人,皆是朴素衣装的小奴;次排是四个穿红戴绿的姑娘,先前下车时见过的一位也在此列,不知她什么时候跑回来的;最前排偏右立着一位夫人,身上披着月白的春袍,发间安着一柄紫玉大簪,两手交叠于身前,仪态十分端庄。
望洛一唤,那夫人颔首一笑,款款走上前来,点头致意,道:“我们这茶庄处地偏远,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朋友来往,我常说寂寞无聊;望洛公子心念旧友,偶尔路过一趟还能想起进来看看,我们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是冒犯呢。”
夫人到了跟前,茉尔才发现这夫人的春袍虽然纹饰素雅,料子却比之前那位玉筝夫人身上的更好,两肩上还用银线压绣着许多祥云;再看夫人项间,一条碎银链串着几粒圆润的粉紫贝玉,正中坠着不甚起眼的一朵玉花,夫人行动时,玉花轻摇,竟泛起三色流光。
望洛此时才松开了手,抬手行礼,也是笑道:“那我们可要在此多叨扰几日了。”
夫人微笑着连连点头,又转向茉尔道:“茉尔姑娘,寒舍鄙陋,收拾得也有些匆忙,你住下后,房中若是缺了什么,或是哪里住得不舒服,只管来吩咐我贴身丫鬟,让她亲自去办。”
夫人身后,一个从次排跟上来的姑娘向着茉尔行了个大礼。
“多谢夫人关照。”茉尔见状,便也向夫人屈膝为礼,报以一笑。
“别光杵在这儿说话了,走走走,进去坐,我让人沏些好茶来。”薛庄主看他们行罢了礼,便又笑呵呵地招呼着往里走。
夫人侧过身子,抬手做请,而后便由贴身丫鬟抬着手,款步向庄内走去。方才出来迎接的小奴们闻令散开,立侍道路两旁,欠身行礼。
茉尔正暗道自己在贾家庄里似乎都从未见过这般的迎客阵仗,左手便又被望洛握到了手里。她望向他,发觉他早已看她多时,脸上挂着轻轻暖暖的笑。
她仍有些害羞,低头去看庄中的青石板路,低声嗔怪道:“大胆,本大侠的手也是你说牵就牵的么?”
望洛听罢,禁不住笑出声来,一边牵着她慢慢跟上庄主一行,一边低声回道:“女侠饶命,只是在下坐了一天的车,腿脚发软,走不动了,还请女侠大发慈悲,扶在下一把。”
茉尔被他逗得掩口笑了一会儿,又凑上他耳边,低声道:“那你也学那位夫人,我给你抬着手,好不好呀?”
“我倒想学薛庄主,你就学学他家小妾,贴上来挽着我的手臂,好不好呀?”
“你想得倒美。”茉尔作势在他肩上敲了一下,身子却靠他近了一些,两人的肩膀都贴在了一起。
“茉尔,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排场讲究……这个薛庄主吧,他卖的茶叶品质虽好,价钱却也比别家高出一大截,但我父亲喝惯了他家的几种茶,还是每年都在他这里买好多茶叶。他毕竟是做生意的,知道笼络熟客,只好这样大排场地招待我们。在这儿住两天,小爷我非要让他破费一番不可——你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只管说,看他敢不给小爷做来!”
茉尔听了他这番话,笑个不停,牵着他的手也前后荡起来,小声道:“那我明早要吃虾仁水晶饺,要喝芋泥鱼唇羹,还要一碟鱼面肉做小菜;午饭我要吃鸡蓉贝肉酿豆腐,还有……”
望洛看着她东一样西一样地点着菜,不时煞有介事地郑重点头答应,满面皆是温柔笑意。
华灯初上之时,庄中便设了晚宴,满席珍馐,庄主和玉筝夫人向望洛敬了好几次酒,望洛也不推辞,每回都慷慨举杯。
饭菜吃得差不多了,玉筝夫人看席间气氛不错,便对着茉尔也套起了近乎,举杯道:“茉尔姑娘!下午初见时,我可真真是看傻了眼——天底下竟还有这样标致的人物!能与你相识真是玉筝的荣幸,且容玉筝也敬你一杯吧。”
茉尔本就不擅饮酒,想起今日初入庄时望洛对玉筝夫人和正夫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又想起望洛曾拉着她不让她行礼,此刻便也不敢贸然领了,只道:“玉筝夫人,您这话真是折煞茉尔了,这可怎么敢当。”
“怎么,纵真是天仙,今日也已下了凡,还不食人间烟火么?”玉筝夫人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又亲自端了个酒盅走到茉尔身边给她面前的小酒杯斟了半杯酒,再次请道,“茉尔姑娘,你若看得起我,就给我个面子,只陪我喝这半口,好不好?”
茉尔不得不跟着站起来,却还是摇手推辞:“玉筝夫人,不是不给您面子,只是茉尔实在不会饮酒……”
望洛略略收紧了指节,半眯着眼向庄主笑道:“老薛,看来近日你这玉筝是酒量见长了?”
“呃……这个……”那庄主只是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
“茉尔姑娘。”对座的夫人终于开了口,端起了面前的茶盏,起身笑道,“你远道而来,我与你又是初次见面,还请领了我这个东道主的好意,与我碰一杯茶吧。”
望洛闻言便也端着自己的茶盏站起身来,顺理成章地掠过玉筝夫人站到了茉尔身边,一手松松地揽上茉尔的肩膀,柔声道:“茉尔,我们是客人,承蒙夫人款待,实在应该敬夫人一杯。你不擅饮酒,不如我们就一起以茶代酒,谢过夫人,如何?”
“当然,这是应该的。”茉尔松了一口气,举起茶盏,微微抬手,对夫人祝道,“多谢夫人款待,祝夫人康健长乐。”
“祝你们二人和和美美。”夫人笑着,也抬了抬手,与他们二人一同饮了两口茶。
庄主见状,连忙给玉筝夫人使了好几个眼色,那玉筝夫人只好悻悻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夫人放下茶盏,直接便走到了茉尔身边,伸手做请,笑道:“吃好了咱们就到那边榻上吃些茶点聊聊天去,也清静些——他们男人就爱喝酒,由着他们喝吧,不必奉陪。”
茉尔看了看望洛,望洛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这庄中茶点好吃得很,女侠先去用些,且看在下怎么帮你把明早的鱼面肉、鱼唇羹和虾仁水晶饺安排好。”
茉尔不由颔首一笑,乖乖跟着夫人离开了酒桌。
望洛在席上已说了只住一晚,夫人在榻上请茉尔吃茶点时还是说了好些体己的话,大约是让她不要多礼见外。茉尔一边答应着,余光一边留意着仍在座上与庄主交谈望洛,却听不清他们在聊些什么。
望洛与庄主寒暄着,聊了一会儿茶庄的近况,看庄主有些不胜酒力,便似随口问道:“对了,老薛,你那肾虚的毛病治好了么?之前不是请了个有名的大夫?”
“啊?唉,你说那个丁汉林,在药人界里名气大得很,个个都尊他一声丁大师,结果呢,就这么个肾虚的毛病,他治了两年都没给我治好!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拖着讹我的钱啊?”
“丁大师早就发了大财,不至于讹你薛老茶的钱吧?我听说他前两年还搬进了新建的大宅子呢,好像就在我们州城边上的哪个大城里?”
“对对对,他那个宅子啊,就建在你们王府北边儿十几里的地方,压着州城和夷则城交界那块儿!州城的规矩不是只有官家宅邸才能挂牌匾嘛,他就也不挂牌匾,然后对外就说自己是在州城里建的宅子,哈哈哈哈哈……”
“他那个宅子是不是挺不好找啊,我听父王说,很多人都喜欢建这种‘州城里的宅子’,两城交界处多得是那样的私家大宅。”
“哎!不难找不难找,我去过一回就记住了,他那个宅子用的墨绿琉璃瓦,在那一大片宅子里是独一家,太阳底下刺眼得很,老远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