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再一次回到上京,是在姜岁欢死去的十年后。
北地的风霜雨雪日益侵蚀,他已经不再是当年上京榜上有名的纨绔公子。
他眉间多了一道刀疤,稚嫩的容颜被打磨,五官愈发清晰凌厉。
面容肃穆,眼中不再总是带着几分笑意。
自从北朝入侵,父亲和几个哥哥陆续在玉门关前战死,宛城侯一族以及整个长陵的安危都落在了他这个平时最不受看重的,年纪最小,怎么也轮不到袭爵的五公子身上。
他连夜奔赴边疆,临走时正逢春天,这上京的杏花全都开了,再也细雨绵绵的滋润下焕发出了最饱满的光泽,而他行色匆匆,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
这一走十八年,裴锦归来的时候,已经是战功赫赫的宛城侯了。
他带着兵马进城,周遭的百姓沿途迎接。
当年与他有过交情的许多姑娘小姐已经出嫁,就连当年美艳京华,让人一掷千金,自诩卖艺不卖身的琵琶娘也都被人赎身,成了别人家的夫人。
那些曾经一起走街串巷的狐朋狗友们,上了年纪后收敛了性子,不再吃喝嫖赌逛红楼,讨了个或大或小的官差。有的青云直上,有的儿女绕膝。
有的人念及旧情上街偷来见他一面,惊讶地发现,那坐在高头大马上只有威风赫赫的大将军,哪还有当年宛城侯五公子的痕迹。
就连走在街上,突然听人喊了一句“裴五”,他也没有反应。不知不觉走了好一会,才恍然想起,这好像是自己从前的外号,才堪堪回头,去寻找那早已经被抛到后面的人。
时间载着岁月前行,不知不觉将自己和过去拉开了距离,裴锦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他回京后,首先进了宫。
当今的圣上和他记忆中的相差无几,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身上的龙袍把他的腰压得似乎有些弯了,鬓边的霜华斑驳点缀。
裴锦想起,当年裴昭身为太子是和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举杯时,曾踌躇满志着说将来势必要为生民立命,年少曾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意气风发,早已经在多年和朝臣的明争暗斗中磨去。
裴锦恍然发觉,变的,不仅仅是他。
裴锦到的时候,裴昭正在教着四岁多些的小公主读书写字。
小公主安和年纪小,童声稚嫩,读起书来一字一顿的,裴锦行礼看着灵动活泼的小公主依偎在裴昭身边,一时间有些恍惚了。
许久才想起要行礼。
裴昭喊人支走了小公主,过来拍拍他的肩,亲和地道:“回来了就好,这上京起码是你的家。”
裴锦摇摇头,心中苦涩。
上京是他的家,可是他的家人们大多都死了。门庭兴盛的宛城侯府早已败落成一处荒原,只有几个年老的忠仆守着。
裴昭知道他心里所想,拍拍他的肩,转移了话题:“阿锦可曾想过要一门亲事?”
裴锦在外头这些年,都快够得上不惑之年了,仍然未娶妻。
别人在这个年纪,孙子都会打酱油了,裴锦身边却连个妾室也没有。
这些年下头的人尝尝会想着法子给他添人,但是都被他以征战在外,无心儿女情长给推辞掉了。
人们称他贤能,为国为民而抛弃个人情爱,殊不知,这是他的私心,早在他还是少年纨绔时,心中早就有了一处温柔生根落地,旁人早就入不了他的心。只要一提,心中就会剧烈疼痛。
自从她身披嫁衣,拖曳十里红妆出嫁后,那就成了他这一生永不能言说的秘密。
何况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不了,陛下,”裴锦忍着心中刺痛,笑说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上了年纪,不该去祸害人家小姑娘了。”
裴昭目光复杂地打量了他一会,没有为难:“也罢。”
裴昭说:“当年你父兄战死,你替朕抗下了大乱,守了那么多年江山,朕一直想着,怎么还你这个人情。”
“陛下,如果真想还,”裴锦笑笑,“那就别让我走了,就让我待在上京到老吧。”
裴昭也笑了:“好,不走了。”
不走了,就这样留在上京吧。
他曾在边疆上听着帐外的风霜,想着故乡中的风花雪月,当真是如梦一般绵长而遥远,泪湿了多少夜里的枕。
其实也无关风月,人总是念家了,哪怕故人没了,熟悉的饭馆换了老板,但是故乡在,他还可以守着。
守着。
等到皱纹悄悄爬上眉梢,将军已老,美人迟暮。
后来又是一年三月,上京的杏花还在开得浓烈。
裴锦觉得步履有些蹒跚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杏花树下,走着走着就累了,找个位置坐下来了。
杏花簌簌落下,裴锦不知不觉地,就和随行的小厮说起年幼时的故事。
从前他不喜提起这一段感情,开头太美好,到后来,又太累了。
可是到最后,他想,再不说,就只能一个人埋在心里,没有别的人知道了。他想,大概是老了,变得感性了。
于是,他开始一遍遍说了起来。
他说,世人都赞扬他是铁骨铮铮的大将军,而今霜华满鬓角,然而说起来,其实他小时候不过只是个纨绔的公子哥罢了。
他当年,曾经在这里和朋友打赌,冒犯地截下一个年轻的未出阁的姑娘的马车,掀开她车帘,看看她是美是丑。
他赌了丑,结果输了一百两的银子,他却觉得输得很值,能一睹美人芳容,一百两算得了什么。
他说着说着,有时候眼里就有了泪花,他问下人们,“他年少的样子是不是很傻?赌输了还那么高兴?”
下人们答不出来,因为,他常说的那个故事,只有开头,他拦下马车的那刻。
没有人知道后来和结局。
人们猜想这,这个让老将军魂牵梦绕的故事,或许,根本就没有结局。
然而,在裴锦心中,如说书人口中那般如梦如幻,才子佳人的故事甚至还没有开始。
他摇摇头,拄着拐杖,走入杏花雨中去。
步履蹒跚,踽踽独行。
忽而远处驶来一辆马车,他一愣,抬头看,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了,一直到车走远。
白色的花在他身后肆意绽放,他错愕地站了会,微微一笑。
有花飘下来,落入他的三千华发。
他一个人站在这繁花盛开人声喧嚣小路,孤独寂寞得有些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