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岁欢做梦了。
她梦到了她死的那天。
京都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每年的这个时候,上京都要下那么几场大雪。
大雪纷飞的时候,铺天盖地而来,天地一色,都是白茫茫的,远远望去,单调而枯乏。
她自从得病后,一直恹恹躺着。
难得的,那天她终于感觉到精神特别好,都可以下床了。
她喊贴身女官阿浣,拿来了朱砂和纸笔。
姜岁欢病的这些天,阿浣几乎熬红了一双眼:“娘娘是想作画了吗?”
姜岁欢笑着摇摇头,“傻丫头。”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闲情雅致画画。
她不是作画,她是想写字。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她时间不多。所以她的后事,要趁现在都安排妥帖了。
她在写信。
从前她爱用朱砂绘画,可以画得一手好丹青。而今她用朱砂写信,一字一句,她写得认真。
一封给她母亲,一封给弟弟,一封给贵妃……每一封,简短而精炼,没有掺和太多的感情,她平淡而冷静地将后事安排妥帖。
屋里的炭火已经很足了,姜岁欢却依旧觉得身上很冷。
越写到后面,到指尖都冷得打颤了。
她突然觉得喉咙有些痒,握住的笔摔落,她伸手捂住嘴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缓过来时,她低头看,看到白色衣袖上已经沾了点点血迹。
殷红刺目。
阿浣一下子哭了出来:“娘娘,奴婢去喊陛下!”
“无妨,”姜岁欢声音沙哑喊住她,“陛下忙,不必叫他。”
她不想见他。
夫妻十年,她和姜昭虽然相处得还算融洽,但说起来,总归只不过是在旁人眼中看到的相敬如宾,并无实质感情可言。
信写完了,她将信件全部叠起,交到阿浣手中,小心嘱咐道:“这些信,你都分好,你出去,把寄给宫里人的信都交个姑瑟,让他按照上面的名字,亲自寄出去。然后让他去贵妃那里讨个差事。”
她又轻咳了下,陆陆续续道:“剩下寄到宫外的,交给你了,里面有你的出宫文蝶,你把信寄完后回姜家,让母亲给你安排一门亲事,你年纪不小了……”
她喉口有血腥,说话时的声音虚弱,似游丝般轻,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断掉。
“娘娘……”眼泪顺着阿浣的脸颊流下。
姜岁欢勉强安慰道:“别哭,你会有个好前程的。”
姑瑟和阿浣,是她最信任的人,这样,便都算是有了归宿。
姑瑟净过身,她不想让他出宫受人冷眼,她和贵妃交好,想必姑瑟今后去了贵妃那里,就不会被薄待了。
阿浣是她贴身女宫,侍奉她将近二十年,不用她说,她母亲会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
她看阿浣还立在身边,疲惫地摆摆手:“你出去罢,让本宫一个人静静。”
这所有的信,就算把她身为皇后、姜家嫡长女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
看到阿浣走出去的那一瞬,她身上的担子似乎全部都卸下了。
安静下来的时候,空荡荡的殿前只有她一个人。她呆滞地抬头,看着窗花,那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意识渐散,她开始有些迷茫。
恍恍惚惚间,她想起了从前。
她的出身高贵,是京都名门士族姜家的嫡长女。
她出生时,国师一卦占得她命格高贵,今后必当以中宫之位居之。
因此,先帝特地降旨,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定下了与太子的婚约。
姜家费尽心血培养她,将她一点一点雕刻成京都里的最优秀的高门世家贵女,聪慧,知礼仪,懂廉耻,进退有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美貌更是出落得当世无双。
出阁前,无论走到哪里,她总是世家女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
十七岁,她带着上京所有闺阁女子的羡慕,嫁给了当时年少俊朗的太子裴昭。
二十岁,她入宫封后,年纪轻轻,一跃成为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尔来她已经占据中宫之位七载。
这七年来,帝后和睦,她又尽心尽力,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贤德之名昭著天下。姜氏一族因她享尽荣光。
她还想了很多。
说起来,她这一生,也算是圆满。
别人有的,别人没有的,别人渴望的,名声,权势,她都有了。匆匆二十多年光阴,别人活到老死都无法活得的,她都有了。
就这样死了,其实也没什么。
除了这些,她还有什么?
好像没有了……
在死前清算一生,她似乎才懵懵懂懂地发现,好像什么也没有。
她为了成为帝后而生,为姜家而活。
她从小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来约束自己,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在深宫里耗尽了青春。
到头来,她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性是什么样子的了。
她有的,似乎都不是她想要的。而她自己,似乎连一点点值得眷念的记忆好像,都没有。
其实好像还是有的。
只隐隐约约记得她还没有及笄的时候,似乎有一次,她刚刚从宫里出来,车架缓缓经过应天书院,正逢碰到学子下学。
熙熙攘攘的学子在她车队前路过,说着笑着,把她的车马堵得寸步难行。
突然间,她听到车夫的吵嚷声,她刚刚轻皱了皱眉,下一刻,她的车帘一角就被一只好看的手轻轻挑起。
探入车中的少年生着一张风流的脸,他吐掉嘴上衔着的狗尾巴草,用轻佻的目光打量着车里的她。
他穿着应天府书院学子的浅蓝色衣袍,又生得那样好看,突然撞入眼中,姜岁欢看得晃神,连到嘴边的“放肆”二字都忘了骂出口。
少年是爱笑的面相,他笑嘻嘻地说道:“原来你就是姜家的大小姐,小娘子生得可真好看。”
彼时正逢阳春三月,春风都把杏花给吹开了,软软的落了满天的花瓣雨,软得似乎把时光都蹉跎了。
可是后来呀,阳光暖得连记忆都模糊了。
一别两宽,很多年过去了。
她已经记不清少年的面容了,但是,她现在只可以依稀喊出他的名字。
“裴锦……”
她咳得厉害,朱砂掺了血,她捡起掉落的笔,手指颤抖着在纸上描摹。
朱砂落下的,是她的大彻大悟。
到了现在,是不是终于可以只为她自己了?
她的一生,虚幻浮华,一路过来,如同走马观花,终究没个着落。
她提着裙角,一路追逐遥远的星光,身上的冠服愈发沉重,到头来,她越走越累,却依然恍然不觉。
往事不可究,如若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她宁愿去触摸身旁的萤火,在暗夜中,可以让她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温暖。
幸好,从今往后,她解脱了。
现在,她终于可以做回姜岁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