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清在后台早已按捺不住,跃过依旧在后台倔强的龚筱筱,在观众席间欢呼奔跑,回到后台时犹如丰收的农民一般将胜利的果实交到龚筱筱手中。处于重大压力下的龚筱筱当即将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扔到地上。坐在一旁用画笔描绘龚筱筱罢工经过的小川瞬间将其拾起,用更加瞬间的速度塞进嘴里,避免了众人的尴尬。付清献殷勤未遂,越发觉得没劲,站在小川身边看他画画,时不常地趁小川不备,用偷来的口红添上几笔,搞得小川很郁闷,想不通为什么画出来的所有东西都长着红胡子,连美丽的小东姐姐都未能幸免?
接下来是著名相声演员表演单口相声。不一会儿,观众中就有人发出巨大的鼾声。一些道德败坏的青年流氓开始转战演出现场,所有适龄美女纷纷惨遭毒手。她们盯着台上的小帅哥,想像着占自己便宜的男子的龌龊形象,落差之间,愤怒不已。比美女更愤怒的是未被打搅的适龄丑女,一个个咬牙切齿,心中痛骂流氓不仅道德低下,而且心胸狭窄,做不到一视同仁。后来一些观众支持不住,纷纷缺氧晕厥,人群立刻引起阵阵骚动。倘若晕倒的是个小孩,富有同情心的群众会自动让路,让怀抱孩子的家长尽快离开;倘若晕倒的是个中年妇女或者老太太,热爱艺术的群众也会侧身让过背负病者的家属,并负责送上一程;倘若晕倒的是一个年轻美女,小伙子们的同情心瞬间爆发,争先恐后伸出双手抱着美女跑向安全地带,就像保卫祖国领土一样寸步不让;倘若晕倒的是一个身壮如牛、面相如猪的中年寡妇,则所有男人都相信她的生命一定无比坚强,完全无需靠近身边。
晚会接近尾声,人们哈欠连天。音乐短剧上演前夕,小川发现他画的景片已经升到了半空中,急忙欢快地跑去做近距离观察。因为待会儿节目开始后,将有一道明亮的灯光照亮景片,表示黑暗的太阳笼罩的大地勇敢的小女孩将任重道远——虽然这个小女孩在通向舞台的道路上已经越走越远。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我总觉得裤子没有烤干,某些地方还有些潮湿,周围的空气也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心里很不舒服。小东姐姐将我们召集起来,做最后的嘱咐。龚筱筱被妈妈强制推进队伍,一脸的不高兴,想到自己和命运的抗争如此痛苦,忍不住再次泪如雨下,补好的妆很快花成一片。一直以来我都认为龚筱筱的罢演和自己当众尿裤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必然联系,也许她害怕会像我一样在舞台上当众出丑,再也不能变成像小东姐姐一样干净美丽的姑娘。当时我就站在龚筱筱的旁边,心里难过,却无能为力。舞台上的著名男高音正在声嘶力竭地演唱着《西游记》的主题曲,吐字相当不清,“敢问路在何方”传到我耳朵里,竟变成了“敢问驴在何方”?此时我真的希望这个世界有神仙,让时间倒流,我一定会死死忍住,不尿裤子。
而绝不希望时间倒流的是李明亮,因为费尽千辛万苦,俯视过太多无聊的集体作秀,他终于爬到通向地面的悬梯前,而后趴在原地积攒着最后的力量。“敢问驴在何方”的歌唱家还在继续引吭高歌,坚持把“路在脚下”勇敢地唱成“驴在脚下”。最后总算博得观众同情的掌声,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下台去。走到后台看见泪流不止的龚筱筱,很是骄傲,没想到自己的歌声竟深深打动了一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
李明亮在爬行的路上总是觉得有些异样,似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这双眼睛就在面前,让他无处可藏。李明亮开始寻找这双眼睛,周围却只有各种炙热的大灯和身下躁动的舞者。他看着观众席,终于看见了这双眼睛——坐在第一排角落里全身已经瘫痪的抢险英雄老班长!老班长此刻正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李明亮往后退缩了一下,老班长的目光幽灵一般紧随而至。李明亮大吃一惊,扭头转向别处,躲避着这可怕而诡异的目光。一阵剧烈的喘息之后,李明亮再次抬起头来,却发现小川的大脸正与自己相对,眼神很干净,像孩子一般。小川手里拿着画笔,显然是为修改已经挂在半空中的“黑太阳”而来,可惜他走错了路。我始终不明白当时小川为什么要去修改“黑太阳”,是因为在灯光的照耀下黑色的太阳变了模样,还是小川是个坚持完美主义的傻子?当时的李明亮虽然和我一样不可理喻,却积极哀求已被吓得目瞪口呆的小川将他在此的消息报告领导。可小川拒绝接受任何信息,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我们的节目终于就要上演。龚筱筱被强行抱到舞台中央。主持人站在帷幕外继续废话,长篇累牍地讲述抢险英雄老班长的故事,最后说我们这个节目是送给所有英勇的解放军的礼物。龚筱筱还在哭,估计膀胱里的水分都从眼睛里排泄出来了。我没有这样的功能,膀胱再次胀痛,希望节目赶快结束。可帷幕外的主持人并不理会我膀胱的疼痛和即将可能出现的尿洒舞台的灾难性场面,却将瘫痪多日的抢险英雄老班长召唤上台,接着亲手将鲜花送到英雄的胸前,而英雄的双眼却始终死死盯着舞台上方。
为了配合对英雄的歌颂,帷幕渐渐拉开,我们站在英雄的身后摆出各种可爱造型,舞台逐渐明亮。根据彩排时的设计,这时将由女主角龚筱筱为英雄送上一束鲜花,以表示我们少年儿童从小就敬爱英雄。但龚筱筱即使身处舞台中央依旧坚持罢演,体现了良好的职业素养,像宁死不屈的革命烈士刘胡兰。所以此时见神杀神,遇鬼杀鬼,对眼前的英雄不屑一顾,拒绝送花。好在小东姐姐心思缜密,用眼神召唤已经等待多时的胸前挂着红领巾的王小书上台为英雄送花。王小书趁机用医学的眼光近距离观察心中的英雄老班长,并特别注意到了老班长那双始终盯着舞台上方的眼睛。主持人强行将王小书拉倒自己身边,口中说着夸耀的话,称赞幼儿园小朋友王小书可爱天真,看见英雄就不愿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旋风一般冲上舞台,犹如绞肉机一般搅乱了全场。
黑色身影冲上舞台的一瞬间,张嘴不断高声大喊:“地震了,地震了,马上要地震了!”解放军叔叔当然不会容忍黑色身影妖言惑众,立刻进行围堵。无奈几个回合下来,竟然无法让黑色身影束手就擒,台下顿时一片混乱。个别流氓借机放肆,姑娘们尖叫不已,更加配合了黑色身影的地震宣言。为了以防万一,有人开始向出口转移,于是现场出现两股人流,一是解放军围着黑色身影作不规则运动;二是杂色人群向各个出口激流奔涌。两股人流相互冲击碰撞,配合着黑色身影持续不断地叫喊:“地震了,地震了,马上要地震了!”抢险英雄老班长对于台下的混乱和手上的鲜花视而不见,坚定地眼神越过刺眼的灯光直逼李明亮。而小川却没有理会李明亮,独自在高处如履平地般地奔向只属于自己的“黑太阳”。
大地忽然颤抖了一下,混乱的局面立刻恢复平静,所有的人呆在原地,敏感地体会着脚下的异样。几秒钟之后,大地又明显地晃动了一次,人们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忘却了逃跑。就在这时,舞台上空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付清反映极快,指着空中满目的光明,大声叫着:“有人掉下来了!”
强弩之末的李明亮从天而降。抢险英雄老班长终于在炫目的灯光中闭上了疲惫的双眼。王小书看到了这个秘密,后来告诉了我,我却没有交换给他另外一个秘密——李明亮落在我身旁的时候,我又一次尿裤子了。而李明亮看见我裤子逐渐潮湿,没有嘲笑,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龚筱筱脸色苍白,紧紧抓着“独眼龙”付清,最后两人弃我于不顾,手拉着手跑下了舞台。
黑色身影最后冲上舞台,抢过麦克风,拼命高喊:“快跑!地震了!地震了!”无数的解放军叔叔随即也冲上舞台,英勇无畏的脸庞对着我,凶狠的目光对准我身后的李明亮和那个黑色身影。我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了,不会有人在意我在这个时候尿裤子了。在坠落到底的一瞬间,李明亮幡然悔悟,为什么自己没有像舞台上的歌唱家那样,用尖利的嘶喊引人注目呢?也许是沉默太久了,呐喊也变成寂静。李明亮觉得落地的时间长得可怕,太多的人从模糊变得清晰,最后归于黑暗,那双一直望着他的来自抢险英雄老班长的眼睛也在其中,别有意味与众不同。演出彻底混乱,在黑色身影的喊叫下,人们疯狂地向外拥挤。也许是为了配合这种疯狂,大地开始持续不断地剧烈晃动,所有的人都在嘶喊着,扭曲着,恐惧着,绝望着,奔逃着……
早已忘记这个夜晚是如何结束的,我又是如何在疯狂的人群中找到回家的路的,只记得有一个振聋发聩声音在不停地喊叫着“让首长先走”。郭强试图保护王小书,最后一同被淹没在人群中;小东姐姐怀里抱着几个孩子被热情的解放军叔叔护送到后台,然后消失不见;小川的尖叫一直在头顶回响;每个人像是被灯光打亮的“黑太阳”发出的光线刺痛了神经,变得更加疯狂,桌椅板凳在空中飞舞,落在黑暗中的某处,换来无尽的叫骂;四面八方响起尖利的警报声,玻璃大门的破碎声再次鼓动着人群的疯狂……
冲出剧场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冲向地震棚,却将更多的地震棚挤压坍塌,叫骂争吵混合着孩子的哭声,失去理智的人群没有察觉,脚下的大地早已停止了颤抖!最后的记忆似乎是观众席周围的灯光被逐一砸灭,混乱的舞台暴露在最后的光明之中,李明亮在我眼前不知去向,小川的叫声戛然而止,黑暗中的人群发出奇怪的声响。我意志开始恍惚,依稀听见有熟悉的人在喊我的名字。而小川、王小书、龚筱筱、我爹、还有小东姐姐,统统不得而知。
抢险英雄老班长在那一夜安然离去,躺在医院病床后像一个完成了某种心愿的烈士。被抢救到医院的李明亮在手术室里坚持着自己年轻的生命,黎明时分悄然消失,逃向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宣传部苟干事也就是我爹彻夜未归,或许是在为前途继续奔忙。回到家中的我换上干爽的衣裤,躺在床上逐渐平静,猜想着其他人的夜晚会是怎样。小川是否还在半空喊叫?王小书会不会用文字记下这一夜的不可思议?李明亮现在身在何处?……
后来我安然入睡,膀胱不再疼痛。我知道那个黑色身影就是看管煤炭的黑老头,他的预言终于实现。那一夜后,没有人再见过黑老头。据黄须族少年说,他们后来曾在森林中见到过两个一模一样的黑脸老头,坐在树枝上摇摇晃晃,醉态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