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晚会终于举行。
这一天又是星期天。缩减版的音乐剧起名叫《火箭与梦》,被安排为全场倒数第二个节目。根据尚领导指示,音乐剧删去救爸爸等情节,改为小女孩的一个单纯梦境,讲述小女孩为实现让火箭成功发射的梦想,经过自己的艰苦努力,完成了月亮之神设置的三个任务。小女孩因此而成长,变得更加美丽善良聪慧。在音乐剧的结尾,清晨醒来的小女孩透过窗户看到了徐徐升上天空的火箭,此时音乐响起,大家一起鼓掌,并允许台下个别感情丰富、感同身受者留下热泪。
这个酸掉牙的缩减版故事依旧出自胡校长之手,依旧无法看出比肩但丁《神曲》的实力和潜质。由于剧情变动,角色也有所调整,付清本色出演独眼龙,王小书在最后时刻被更换,不再登台表演。彩排中一直表现较差的我因为我爹榜上有名,出演精灵之一,保护龚筱筱出演的美丽小女孩,将和付清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斗。
晚会当天,小东姐姐从早上七点开始逐一为我们亲自化妆,虽然自己只是略施粉黛,却依然光彩照人。当时流行的装扮就是往脑门中间点一个大红点,而且脸上要涂无数的白粉,最后还要将嘴唇画得鲜红,像刚喝过十几斤猪血一样。也许是当时口红很稀有,所以要格外突出嘴唇这一部位,好比中国体育代表团很少拿金牌,所以要狠命突出兵乓球这一项一样。最夸张的是一定要将两个颧骨涂得粉红诱人,寿桃似的招摇过市。画上这样的妆,夜间出门吓死个把六岁以下幼童绝对不在话下。好在我们的观众是勇敢的解放军叔叔,估计顶多也就再吓出两个李明亮一样的胆小叛徒。
李明亮因为歌唱家们日夜排练的原因严重睡眠不足,被炙热的灯光连续直射烘烤了三天三夜之后,觉得自己以后即使被美帝国主义抓住严刑拷打,也能够经受得住考验了。但是李明亮不会轻易背叛自己和哥哥的苦心,在灯光的强烈照射和观众入场的人声鼎沸中,依旧坚持着,只是内心已经开始了激烈的斗争。而舞台之下春风得意的我爹此时正忙得不亦乐乎,既要接待去后台探望女演员的尚领导,又要带我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以及远房表叔等亲友团从后门免票入场,还要协调指挥各位新闻记者的采访拍摄,根本没有时间到后台来看一眼已经紧张到大小便都快要失禁的我。
我躲在后台角落里不住地发抖,浑身冰凉,感觉血液已经停止了流动;龚筱筱坐在我的身旁也是脸色发白,惟有嘴唇依然鲜红动人;付清倒是满不在乎,不停地玩弄着一支道具枪,向周围的人反复射击,只是不见有人倒下,倒是有更多的人前仆后继涌到后台,发出种种奇异但不清晰的声响。
我爹忙碌的身影总是时隐时现,让我无法期望。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前模糊成一种黑白的静止,声音混合成一种刺耳的频率,刺激着我的心脏。我感到有些不堪重负,想要逃离舞台,却发现四周的路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封死,无路可逃,无处可退,甚至也无法通向舞台。于是突然间我觉得口渴难忍,膀胱一阵胀痛,晕眩的感觉一丝一毫地走向清晰。
付清将枪口对准我,手腕一抬,身边的龚筱筱便晕倒在了我的脚下。小东姐姐顿时慌了神,将全副精力投入到对女主角龚筱筱的抢救工作中;无数男子也立即潮水般汇集到小东姐姐身旁,时刻准备着,以供差遣,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龚筱筱依旧昏迷不醒,我却感到一阵轻松。付清用枪指着我的裤裆,笑得前仰后合,支离破碎。我低头一看,自己竟然尿了裤子,潮湿的裤子紧贴着皮肤,感觉有些异样。看着远处慌张忙乱的小东姐姐,我不知所措,赶紧走到一束强光前,将屁股对准光明,期望演出前能将裤子烤干。
影院外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数量惊人的解放军叔叔们列队跑步进入影院,并且沿途高喊口号。解放军叔叔陆续入座后,开始拼命唱歌,后台的著名歌唱家们听到战士们杀猪般的热烈歌唱,不禁人人自危,心想待会儿喝起倒彩来,说不定能把自己震死在台上,立刻跑去将麦克风开到最高档。
此时,邀请的嘉宾迟迟不见到场,于是两位性别不同的号称专业主持人的人及时走上舞台,开始东拉西扯拖延时间,用百试不爽的唐诗宋词赞美小城的风光,连“上有天堂”这样的词汇都用上了,搞得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后来嘉宾依旧空缺,两位专业主持人只好带着大家开始赛歌——男主持人带领单号的观众,女主持人率领双号的观众。可惜我们这个地方地处偏远,像这样高规格的文艺晚会百年不遇,大家都不习惯配备领唱这种专业的合唱方式,因而台下配合者寥寥无几,最后直接演变成两个主持人在台上展开男女对唱。再后来主持人又推出预备节目,让两个小战士上去说相声,表演《报菜名》。结果两个小战士把一道菜结结巴巴报了几十遍,惹得台下的战士们大声起哄。我站在炙热的灯光前看着这一切感觉很踏实,因为我的裤子就要烤干了。
龚筱筱晕倒的原因是缺氧。她被抬到室外获得新鲜氧气后迅速康复,但是拒绝再登台表演,哭着喊着要回家。首都教育家胡爱国亲自上阵进行思想教育工作,试图发挥特长令众人刮目相看。不想龚筱筱还是倔强坚持回家,胡校长说到自己都缺氧了也没效果,顿时觉得颜面扫地,拿出先礼后兵的祖传策略,对龚筱筱怒目而视,用首都教育家的威严加以威胁。龚筱筱立即报以中国妇女传统的嚎哭大法。胡校长招架不住,满头大汗,忙将说服的任务交给小东姐姐,充分展示了首都教育家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家风度。
嘉宾们总算姗姗到场,例行的检阅仪式立刻开始,饥饿的战士们高喊着“首长好”,“为人民服务”等古老口号,迎来了文艺晚会的热烈开场。不知道是我的尿液质量太好还是裤子的材质太差,总之截至演出开始前我的屁股还是潮乎乎的,坐立行走都十分不爽,尤其快速行动时需要夹紧屁股,以免未干的尿液泄露出,以伤大雅。王小书带领着小川、郭强等闲杂人等在后台端坐了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总之胡校长还没有安排。付清的道具枪在演出开始后物归原主,顿时陷入没有边际的无聊之中,满后台地溜达,多次故意误闯女更衣室。龚筱筱哭得精疲力竭,面对苦口婆心的小东姐姐,还在拒绝演出。胡校长已经坐到尚领导身旁,免费进行文艺解说,深怕首长搞混了舞蹈相声和杂技小品,让首都教育家有辱使命。
龚筱筱的妈妈原本在医院值班,也被胡校长御用跑腿健将郭强紧急召至演出现场。而当天所有合法或不合法的孕妇也都不顾危险前来参加这个百年不遇的文艺盛会,据说妇产科除了值班医生护士外空无一人。我想倘若能定期举办这样的文艺活动,我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必将得到巨大推动;如果在拥挤的文艺现场再多出几个从小就为艺术献身的腹中胎儿,假以时日——比如等到我和王小书长大那一天,每人都能坐拥万亩良田的共产主义一定能够实现。龚筱筱见到了母亲犹如难产的孕妇见到了靠谱的大夫,一把抓住不放手,哭声响亮之极,在夜色中听来尤其可怕,估计今晚唯一可能性就是她妈妈抱着她一块儿上台歌唱。只是足智多谋的胡校长需要尽快为龚筱筱她妈量身定制一个角色,比如月亮神的哑巴表姐——无需开口歌唱。
帷幕即将拉开,第一个节目的演员们已经站在侧台耐心等待。而李明亮此刻也趴在舞台的上方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是这个舞台上的一员。帷幕在掌声中徐徐开启后,刺眼的灯光划过李明亮的双眼,照在绚丽的舞台,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浑身缠满白色的绷带,胸口涂满红色颜料,立刻像被注入了十几针鸡血般充满活力,在台上摆出各种健康人士也摆不出来的姿势爬来爬去。随着音乐的逐渐激扬,灯光的频繁变换,小伙子们开始排队翻跟斗,一个接一个,最后大家围成一个圈儿,让伤势最重的一个在里面翻着跟头转来转去,直至灯光一黑,大家一起摔倒。
观众们立刻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惊叹于我军将士重伤后竟然比健康时还要强健敏捷。王小书看到此处不禁唏嘘,这些伤员是去哪治的伤,竟然恢复得如此迅猛?看来自己的医学之路真是任重而道远了。由于表演者的集体倒地和灯光的突然消失,观众们一致认为这个节目已经结束了,不想舞台的灯光突然变亮,大家以为第二个节目即将开始,却见刚才那几十个明明已经死掉的家伙又啰里啰唆地爬了起来,和一个突然而至的白衣姑娘翩翩起舞,最后两人紧紧拥抱一起,音乐再次消失,灯光再次变暗。这一回大家不再贸然鼓掌,个个泰然处之,安静等待下一个节目出场。台上演员一头雾水,只好讪讪地摸黑下台。
两位主持人再次上台,用去十分钟时间纠正前一次介绍嘉宾时的错误,最后再用五分钟时间道歉,说出无数溢美之词——好像这些嘉宾已经去世,需要在追悼会上表达崇高的敬意,最后才用十秒钟时间报出当晚最受欢迎的一个节目:变魔术!魔术师一上台就变出几只小鸟,在手掌心煎熟了一条鱼,然后高声问战士们累不累?战士们立刻条件反射,高喊“为人民服务”。魔术师接着问战士们饿不饿?战士们立刻沉默。魔术师遭到冷遇,依旧保持较高的职业操守,自娱自乐地变出无数的小食品,跳着舞转着圈甩向观众。战士们立刻欢呼雀跃。而李明亮此刻已经开始往外爬行,虽然他无法揣测自己畏罪自首后的命运,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爬下去。可四周灯光如炬,像着了火,逼得他只能匍匐在地,看着食物从自己身下飞向自己昔日的战友,悔恨不已;期盼魔术师也赶紧把自己变到领导面前,省去一路爬行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