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力的婚礼原本计划在三天后进行,但是非常不幸的赶上大院尚领导要参加酒店的开业仪式,并且当天就会有一批外宾入住酒店。这样的历史性事件远远比周大力的婚礼重要,所以周大力的婚礼只能改在五天后举行。进入婚姻倒计时的周大力相当紧张,神经出现错乱,每天往医院跑八百次,以确认新娘的美丽健康,走在路上见谁都递烟发请柬。
有一回周大力给发育日渐成熟的小川递了一支烟,并且亲自点燃。小川虽傻,但是充满了创造力,竟然倒着吸烟,把点燃的烟头放进嘴里,结果杀猪般惨叫着回家告状。小川他娘追到周大力新房大骂不休,当场撕毁印刷精美的请柬,还说了许多恶毒的咒语。周大力躲在幸福即来临的最黑暗的黎明,忍气吞声,一言不发,第二天亲自为小川送去云南白药和崭新的请柬。周大力对于婚礼投入巨大,充满浪漫的构思,特意从省会重金聘请专业摄影师来小城为自己拍摄婚纱照。照相当天,被无数婚姻适龄男女围观,羡慕新娘的好福气。据王小书现场统计,一下午的时间,新娘王护士变换了三十五种姿势,新郎周大力使用了五种姿势,高级摄影师提醒新娘微笑了一百三十次,提醒新郎周大力只能适度微笑,不要张大嘴巴傻笑永远不合上。数据是客观的,王小书分析新娘王护士一定是被领导批评了,所以兴致不高。结合递烟事件和今天笑到嘴抽筋的事实,王小书估计周大力最近有点高兴傻了。
周大力的父母很快抵达小城,入住小旅馆,对于儿子的婚姻同样兴奋。特别是见过儿媳妇之后,两个老人更是容光焕发,自豪于自己儿子的婚姻有成。婚纱照很快就洗出来了,周大力把照片仔细挂满新房的每一面墙壁,每天看着满墙的幸福激动不已。周大力的新房成为大家茶余饭后固定的参观地点,大人小孩络绎不绝,连黄须族少年也赶来参观祝贺。周大力协同父母站在门口亲切迎接,感情充沛,反复解说每张照片背后的点滴爱情。我爹也带我去参观过一回,我个子太小,每张照片都需仰视,看到最后脖子都酸了,依然没有看出照片好在哪里。在我看来新郎周大力远远没有圣斗士星矢的造型威猛,新娘也没有女神雅典娜美丽。结婚是一件遥远的事情,对于八岁的我是这样,对于三十岁的准新郎周大力又何尝不是如此。
为了迎接外宾,鼓号队重新集结,在外宾面前展现中国滥竽充数的传统。王小书提前给我看了很多外国人的图片,以免我见到国际友人过于紧张。酒店的开业仪式进行得出奇的简短,大概只进行了半个小时,其中外国专家代表讲话一分钟,中方领导讲话二十八分钟,剩下一分钟共同剪彩。十几位其貌不扬、高矮不一的外国专家快步进入酒店休息,迅速中断了中方计划中长达三个小时的迎宾表演。中方人员只好自娱自乐,锣鼓秧歌,鞭炮高跷,大红灯笼,礼花鞭炮,武术表演,民族歌舞,相声小品,气功魔术,各种中国特色一拥而上,比电视里的春节晚会还热闹。而就在这时,从酒店一房间窗户探出一赤裸上身、浑身长毛、面目疲惫的金发碧眼男子,配合嚣张的手势,大声叫嚣着一种大家都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大院尚领导兴致正高,觉得该洋人的举止不可理解。翻译人员迅速上前解释,说外国专家正在倒时差,需要安静休息。于是具有强烈民族气节的尚领导对洋人不能入乡随俗非常不满,直接越过翻译,抬头冲着楼上大声质问:“啥叫时差?”
酒店没有对外开放,耗资巨大,占地百亩的高档建筑只住着十几位外国人。我们每天站在酒店的大门外向里张望,看着体态臃肿的外国专家们在碧绿的游泳池边晒太阳,游泳池里却空无一人。有时候外国专家会走出酒店,拿出许多印满洋文的糖果给我们,于是大家一阵疯抢。体格健壮者占有巨大优势,凶狠的抢夺逼得外国友人落荒而逃。小川凭借其出色的身体素质,为我们抢得许多稀奇的糖果;郭强外形不佳,属于国际认可的无赖造型,不得外国友人的欢心,有他出现必然不会派发糖果。郭强只能咬着自己的黑指甲看我们大块朵颐。由此可见一个人可以像我一样长得丑,但绝不能像郭强一样丑得很无赖。在后来的成长岁月中我一直用这个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勇于承认自己的丑陋,并对此表现出真实的谦虚,对由自己外观引起的不良后果始终心怀愧疚,避免像郭强一样对自己的丑陋不知不觉,丑到无所畏惧,甚至对自己丑陋造成的各种后果也概不负责,丑得既不谦虚,又不可爱。
外国友人入住酒店的当天,运送奶牛的车队终于抵达大院。这天是星期天,我说过,所有重要的事情在这一天必然发生,周大力的婚礼也会在第二天举行。大院在家休息的人蜂拥而至,来到奶牛场,像欢迎外宾一样欢迎奶牛的到来;同时不断有新的消息从大院门口传来——奶牛的数量、种类花色、身高体重、运送中的坎坷故事等。十分钟后,新兵连全体战士和一辆消防车快速到达奶牛场,对奶牛场进行彻底清理,郭强和小川的秘密基地遭到解放军叔叔的毁灭打击,顿时荡然无存;贴在电线杆上的周大力的喜讯大字报也在一秒钟之内被高压水龙头撕破。
弱智少年小川对于奶牛的突然到来兴奋不已,傻叫着穿梭在奶牛场里,给解放军叔叔带路,表现出一种类似于周大力面对幸福婚姻时的癫狂。大清扫接近尾声,小川一马当先冲进繁殖车间,一分钟之后又连滚带爬尖叫着跑了出来。解放军战士及围观群众以为发生重大变故,迅速涌入繁殖车间,原来一地纸箱中间居然躺着两个赤身裸体、相拥而眠的男女青年。大家以火箭般的速度向两个裸体冲去,近距离体会捉奸在床的快感。小川在外围不断高叫:“女特务,女特务。”搞得大家一头雾水,怀着更大的好奇心继续缩小包围圈。个别心智健全的胆大青春期少年还向两具熟睡的裸体投掷小石块,可惜效果不佳,未能惊醒梦中人。
负责清扫工作的连长毕竟老练,越过诱人的裸体看到裸体旁边的绿色军服,以及军服上的上尉军衔。连长立刻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下令手下战士快速疏散群众。但是人民的意愿是不会轻易屈服于权力的,人民的自由是不容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剥夺的。现场立刻乱作一团,青春期好事之徒竟把高压水龙头拖进繁殖车间,向两具裸体拼命喷射。男裸伴随着女裸的尖叫迅速跳起,面对近在咫尺的大量围观群众和各位亲爱的战友一时惊愕不已,只好把绿色的军帽带在头上表明自己的身份。倒是女裸反映快速,提高尖叫分贝,抓过男裸的军装挡在身前。结果现场陷入更大的混乱,围观群众怀揣一腔正义,试图突破新兵连的封锁线,要亲手抓住这对败坏风气的狗男女。小川的尖叫仍在继续,我和王小书被人群挤散,各自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出路。
就这时,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一个健壮男子以势不可挡之势突破群众和解放军,双眼通红,杀气腾腾,手持大木棒冲向狗男女。这位舍身取义的英雄不是别人,正是即将新婚燕尔的周老师周大力!
运动健将周大力这天手提八个保暖瓶,准备购买大量新鲜牛奶招待第二天来祝贺婚礼的各方宾客,突然听说有人偷情,东窗事发,立刻赶赴现场,准备认清狗男女的丑恶面貌,将两人从自己的宾客名单中剔除,以免威胁到自己婚姻的纯洁。周大力虽然手提八个保暖瓶,但凭借着良好的身体素质,依然快速挤到前排观看,仔细识别裸体的狗男女,尤其是对女裸体,更是抱着占便宜的心态狠狠地看了好几眼。然而当女裸体尖叫着跳起来时,周大力手中的八个保暖瓶同时落地,随之发出巨大的声响。可惜当时围观群众处于高度亢奋状态,现场杂音一片,淹没了暖瓶落地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周大力冒着被无数只正义的大脚踩死的危险,爬在地上满世界寻找可以致人死地的凶器。功夫不负有心人,周大力终于找到了满意的凶器,满腔的愤怒立即爆发,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惊艳全场,一切混乱瞬间归于寂静——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位舍身取义脸色红到发紫的英雄如何收拾这儿童不宜的局面。
围观的革命群众很快恍然大悟,原来女裸不是别人,正是周大力的未婚妻王护士!尽管婚前洞房从古至今都不是一件天打雷劈的恶性事件,但是背着未婚夫和别的男人婚前洞房就是大事一件了。虽然不至于人神共愤,但是对于周大力这样的未婚夫们来说,绝对是一幕相当于遭受阉刑的惨剧!于是周大力对于婚姻的憧憬和梦想在一瞬间被一个陌生的裸体男子洗劫一空。光着身体站在众人面前也许并不是一件值得害羞的事,多年后这种举止被划入艺术范畴,叫做行为艺术,不少人争相模仿,趋之若鹜。在我看来比较让人沮丧的是被当众扒光脸皮,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遭受侮辱。虽然更多年后这件事也极有可能被划入艺术范畴,受人推崇,但是在我八岁那年的夏天,周大力愤怒地站在奶牛场繁殖车间捉奸现场的那个下午,当众被扒光脸皮的感觉依然足够羞辱一个人的一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