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垣丰已具有了都市所应有的各种特点,繁荣和噪杂,奢华和贫穷,秩序和混乱。既有朱门紧锁的深宅大院,又有草草搭建的简陋房屋;既有身着锦衣绣袍的达官贵人,又有衣衫褴褛的小贩乞丐;既有豪华气派的官家马车,又有口尹呀哼叫的独轮推车;既有打扮得十分妖治,抹着口红的****妓女,又有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市井无赖。
霍达垂头丧气地离开皇宫以后,象一个梦游者一般穿行在繁华的闹市之中。他既为喧闹繁杂而惊讶不止,又为自己的遭遇无比伤心,离开垣丰不过几年,都市已让他有一种乡巴佬进城的感觉。
他已找不到自己的马车了,马车夫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站在熙熙攘攘不停地推推搡搡的人群中,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象一个掉进大海里的人,不知道岸港在那里。
在最初那一会,他完全是被人流无目的冲撞,冲到那里他便走到那里。这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而这数不清的市民中,也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是当朝相国。
有人甚至嫌他阻碍了路,用拳头使尽地敲击着他的肩膀和后背,并用十分嫌恶的口气嘟嘟哝哝地骂他没有一点眼色。他没有生这些人的气,相反感到自己碍了别人的事而愧疚。
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仿佛是梦境中的虚浮景象,觉得那么不真实。这就是那个往昔的垣丰吗。他不知道该为这个新兴的城市庆幸,还是应该为它悲哀。返回玛雅的念头,就是那个时候坚定的。
如果说,兆丰大帝的奢糜和傲慢,使他对从政已心灰意冷的话,那眼前这纷繁嘈乱的都市,更使他生出一种难以融合的凄悲。他想快快逃离这个都市,早一点回到霍郡。如果妻子儿女愿意和他一块返回玛雅,当然再好不过。
如果她们拒绝重返故地,那就独自离开这纷乱的世界了。当秦兆丰办学堂,他初次挑灯夜读那些刻印在树皮上的经典文章时,他并没有奢望过上什么荣华富贵的好生活。
在他出任相国之后,他的母亲依旧和玛莉一起生活在山洞里,过着最原始的粗茶淡饭的日子。在他率领玛雅数万百姓,离开玛雅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永久地离开山清水秀的家园。现在,他应该回去了。也许,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他现在治理有方的霍郡,也已初现城市的繁华。但在那个人烟稀少的地域,人口集中的市镇,秩序也十分井然。在他的严格教化下,那里的百姓待人接物谦恭有礼,几乎连大声喧哗的人都很难找到。
虽然霍郡没有这么多的店铺商家,没有从衣着上一看便是的官宦显贵,但人们生活得朴实悠闲。那里象都市这些市民,几乎把每一个外人都看成了可以敲一杆子的乡下农民。
他感到了饥饿,从黎明时分在一个烧饼铺里吃了两个烧饼以后,到现在他还粒米未进,一滴水未喝。他原想兆丰大帝会把他留在宫里,畅谈国事,然后饱餐一顿,谁知睡意已浓的兆丰大帝都懒得听他多说一句话。
在他路过一个小饭摊时,他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贪婪地盯在了木桌上的米线碗。那摊主随即跑过来要拉他入座。他摸摸口袋,无奈地冲这个中年摊主苦笑一声。
"我没有钱呢。"那摊主象是看一个怪物一样,鄙夷地盯了他几眼,手随即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没钱你看个球呀。走,走。"又一顿拳脚,将他轰出去好几步,那神情好象在轰一只不容易打死的苍蝇。
"我是当朝相国,你知道不知道?"霍达险些被他推倒,不禁恼火,但他与生俱来的好脾性没让他发火,他只是抗议的大声嚷叫起来。那有一双粗黑眉毛的摊主不屑地啐了一口,"放屁吧你,当朝相国会是你这副熊样。"
"我是相国霍达。"霍达返回身来,他到不是要与摊主论个高低,他只是想教化一下这个没有起码礼貌的刁民。"你不该出口伤人,知道不知道。"
摊主轻蔑地撇着嘴角,"我不管你相国不相国,我这里只认钱不认人。你也别在我这儿蒙事了,相国会是你这副德性。相国根本就不会上街来吃我的米线。"
霍达叹了口气:"你不相信也罢了,但你不要出口伤人。"
摊主又伸过手来,推他走,"快走你的,我没时间白费口舌。"
霍达这次聚凝了厌恶的目光,冲他瞪了一眼,他甩甩长袖,再一次长叹一声,然后转身走开了,"刁民小贩,理当教化呢。"他心里对自己说,"长此以往会礼崩乐坏哩。"
还没有走出多远,霍达的衣袖突然被人扯住,他还依旧沉浸在方才的伤感之中,猛地被人拉扯,不由惊出一身热汗,回头一看,却是浓妆艳抹的一个女子,"大哥,到我们馆里歇息一阵吧。"
霍达急忙甩开她的手,急急道:"姑娘,我不认识你呀。"
那女子又扑上来,半拖半拥地:"大哥呀,不认识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么。我会伺侯好大哥的。"
"伺侯我什么?"霍达惊得连连后退,左右旁顾,发现来往的人群并没有对当街被一个陌生女子拉扯的他有何惊异。
"让你舒服的嘛,好多男人都喜欢我的呀。"那女子几乎是双手搂抱住了他,粉嘟嘟的脸贴了过来。
"休得无礼,放开,你放开我。成何体统。"霍达又急出一身热汗。如果不是确切无疑地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几乎想抽这个女子一个耳光。
但那女子却撕扯住他不放,只到他无奈地说出自己是一文钱也没有的人,那女子脸色大变,象丢弃一件腐臭的东西将他扔在一边,然后悻悻地道:"看你人模狗样的,原来是个叫化子,滚你的吧。"
霍达眼看着她气愤地抽身而去,不禁啼笑皆非,他困惑地摇摇头,然后感慨地当街口吟七绝一首:"京都万事从钱来,囊中羞涩苦徘徊;任你相国官衔在,莫挡街中快走开。"
有几个人站住脚,象看耍猴的,疑惑地盯着霍达看了一会,然后也摇着头急匆匆走开了。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霍达若有所思的样子让过往的人们感到很奇怪。但谁也没有把这个书生模样的相国当一回事,不一会就将他推拥到了一口油锅面前。如果不是他从梦境中很快地醒来,他几乎跌进那口滚烫的油锅里面,变成一副油渍的尸骨。
有要人来了,不,准确地说,是一个身居高位的大官要经过这条街道。因为当霍达还没有从惊恐中醒过神来,便有士兵的枪托砸在他的腰上。"闪开,闪开。马上回避。"
霍达急忙跳到邻近店铺的台阶上,在一支由数十人组成的马队浩浩荡荡走过去以后,一辆敞篷马车晃晃悠悠驶了过来,车上坐着一位眼睛半睁半闭的近五十岁的胖子。
他雍肿的体态比临产的女人还要显得笨拙。但是霍达第一眼便认出这个形象大不可恭维的胖子,就是他多年未见的达奇,情不自禁地冲他大喊了一句:"达奇!"
达奇的车队继续行驶,大概没有人听见霍达近乎悲怆的喊叫。霍达又喊一句,他倒不是急于用这个喊叫来证明自己和这位达官贵人的亲密关系。只是分别得太久,很想和这位一个山洞里长大的表兄共同回顾一下往日的生活。
达奇的敞篷车终于停了下来。不过,达奇没有下车,而是护佑在他身边的一个腰里插着手枪的卫兵向霍达这个方向展望了一下,"谁敢如此放肆!"
霍达跌跌撞撞从店铺台阶上滚下来,"是我,你告诉达奇,我是霍达。"
卫兵大概准确地报告了霍达的名字,达奇晃动着他的那条瘸了几十年的左腿,从车上慢悠悠地走了下来,眼睛四下张望,"霍达,霍达在哪里呀,果真是你吗?"
可是,当霍达从拥挤的人群中冲到达奇的敞篷车时,达奇却惊得呆在那里,"你,你真的是霍达,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个样子。"
霍达很想用他们玛雅人的礼节拥抱一下这位往日的兄长,见达奇皱着眉头有点嫌恶的神色,尴尬地收回了伸出去的双手,看看达奇身上的绫罗绸缎,再看看自己寒酸的衣着,谁都不会相信他就是当朝最受尊奉的相国。
"咳,一言难尽,一言难尽。"霍达伤心地摇着头。
"你被皇上革职了?"
霍达摇摇头,从未掉过泪的他,此时不由得眼圈有些发红。
"上车吧,随我一齐去见皇上。"达奇这次伸过手来,要携霍达上车。霍达甩开了他的手,"不去了,我刚从宫里出来。"
"走吧走吧。一会儿去我府上,我给你换身衣服,看看你这样子,那象是相国呀。"
在达奇死拉硬扯下,霍达上了达奇的车。但他觉得很是蹩扭,努力与肥胖的达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是由于车座不大,他还是很不习惯地捂着鼻子不想嗅达奇身上怪怪的香味。
这种香味和方才要拉他去妓院的妓女身上的味道是那么的相似。难道皇室众大臣现在也有了往身上喷香水的毛病。
"你怎么变得这么胖?"霍达忍不住问道。
达奇"嘻嘻"笑了几声,"你怎么还这么瘦呀,是不是霍郡那里闹饥荒呢,不过,即便闹饥荒,也不该饿着你呀。
霍达不想听达奇的调侃,他现在依然饥肠辘辘,而且有点饿得发慌,就象他小时候那样,饿得厉害时身上总要出虚汗。这时,恰巧又路过方才的米线摊,他手指着那个米线摊主对达奇说,"垣丰的商人认钱不认人,方才我想吃一碗米线,这个老板竟把我赶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