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清凉寺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这座庙宇前的台阶是八台山上最多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如果在过去,他这个兆丰大帝即便被人抬着也难以忍受这么漫长的攀登。
但他今天却登得十分轻松,如果不是中途遭到一个小僧刁钻古怪的询问,他本可以一口气登上去的。这在他自己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年近七旬又多年卧床不起的老人,何以有这么矍铄的精神。在留下不到十个台阶的时候,他回头张望了一下对面的山峰。
就一眼,他就明白了达摩何以选择此处作为修行的居所了,对面这座山峰犹如一朵盛开的莲花,白云缭绕,碧天相衬,实在是天造地设的自然胜景。在这里嗅到的不仅是扑鼻竹香,更有一种莫名的清爽气息让你荡气回肠。
寺庙其实很小,除正殿以外只有俩个简陋低矮的小偏殿。没有一个游人,门前停落着几只羽毛雪白的小鸟。兆丰大帝刚登上最后一个台阶,便有一个年轻的僧人双手合十向他徐徐走来。
兆丰大帝本想喘几口气再询问达摩可在,那年轻僧人已轻声说道:"达摩大师已恭候先生多时,请随我来。"
兆丰大帝惊得目瞪口呆,这次冒然出行,他并未告知任何一个人,连他本人都是心血来潮,何以有达摩已在这里恭候他的可能。他突然心生怪念,双手合十道:"对不起,老僧此次并不想见什么人,只是随便走走。"
年轻僧人这时抬起脸来,有点鄙夷地看他一眼,但很快歉疚地把脸色又变回到方才的木然状态,"还是请先生跟我走吧。"
兆丰大帝便不敢说什么了,他紧随这位僧人步入正殿,但并没有停下脚,一直带着他绕过前面的佛像向后走去。刚绕到佛像后面,他就嗅到一股奇异的清爽和冰凉的气息。
这时他才发现殿后是一孔深不见底的溶洞。如果不是有几支微弱的烛光,根本就无法看清这座溶洞有多么深大。洞内溪水潺潺,石阶盘结,稍有不慎,即会碰撞。他的心不禁狂跳起来,两年多来的平静为这次几十年后的相会打破了。
他无法矜持下去,竟然不合时宜地对引路的僧人说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年轻僧人停了一下脚,很平静地回答说:"进到这里的人,我们都不知道原来是谁。"
兆丰大帝脸红了,尽管没有人看见他的失态,他还是羞得无地自容。
"兆丰别来无恙乎?"
猛地一声问候,让他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他在半黑暗中努力寻找声音的发源地,发现说话的人就在他的头顶。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眉眼,但从毫无变化的玛雅人的那种舌音很重的口吻中,猜出这个端坐在一座长宽窄不到一米的小石窟中的人,便是许多年前不辞而别的达摩。
"大师也别来无恙呼?"
年轻僧人这时也已端座在旁边的另一座小石窟内,并点亮了两支油烛,溶洞内顿时亮了许多。
"五蕴皆空,空中无色。"
兆丰大帝听明白了这句话,他镇静了片刻,感慨无限地:"我们有四十多年没见了呢。"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大师一直在此修行吗?"
"永断无明,方成佛道。"
"大师对我还有怨恨吗?"
"虚空界尽,众生界尽,无有穷尽。"
兆丰大帝对这几句经文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它的蕴意。停顿了一会,道:
"人死后真得会进地狱吗?"
"也许会进天堂。"
"人真得有来世吗?"
"有。"
"佛祖愿意接受赎罪吗?"
"会的。"
"将来我会去到哪里。"
"从哪里来,便到哪里去。"
也许是兆丰大帝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终于仰头看清了分别多年的达摩。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达摩应该比他实际年龄要大,但现在看上去,达摩丰润的面庞至多不过四十岁,甚至比他初到玛雅看到的那个达摩也要年轻许多,也许是久居山洞少见阳光的缘故,脸色细嫩,双目有如清澈的潭水,而他那张和气洋溢的大脸庞子更如一轮十五的满月。
不知为什么,兆丰大帝突然想起俩人过去的不快,便调侃地仰头问道:"你现在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了吧。"
达摩声音浑厚而响亮,却没有一丝恶意,"你从另一个星球来。那里也充满了罪恶和谬误。"
达摩这个回答让兆丰大帝惊喜异常,"那么说,在不远的将来,我还会回到那个星球上去了吧?"
达摩不置可否,"你该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然后闭上了双目,就像太阳突然坠落下山,山洞内突然阴暗了许多。兆丰大帝知道自己该出去了,尽管他仍然憋着将近半个世纪的话想说。
"阿弥陀佛。"
走下山的兆丰大帝比来得时候,脚步要沉重,这次他思谋了好久的会见,没有像他原先设想的尴尬,但也没有他所期待过的那份亲切,毕竟他们曾为君臣,有过一段难以忘怀的共同经历。
但是,达摩显然早已把那一段历史忽略不记了。然而,那是一段多么波澜壮阔大起大落不堪回首的历史呀。从现在开始,他们原先的关系已彻底割断了。
如果说,这次对达摩大师的谒见在心如枯井的秦兆丰心里还留下什么难以抹去的印记的话,那就是达摩说的那句"从哪里来,便到哪里去。"假如达摩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的话,那就是说,他秦兆丰将会回到生养过他的故国了。
重返地球,这是他百病缠身、痛不欲生时曾经有过的渴望。这个陌生的被他后来命名为长白星的星球让他的一生充满了戏剧性的动荡,有过荣耀,也有过沉痛。他当下的唯一宿愿便是想回到那颗让他梦魂萦绕的星球。
所以,当兆丰大帝步履蹒跚地回到太上宫的时候,他当即给秦元国写了一封便函让皇家卫队用特快传递寄出去了。这个皇子几乎从懂事起,便潜心于天文了。这些年来,他几乎是心无旁骛地沉溺于宇宙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