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住进八台山的太上宫，这个昔日的兆丰大帝才清醒地意识到，这其实就是他从年轻时就渴望过的栖息之地。事实上，依照他早年的性情，他是希望做一个学者的，像他曾经十分崇拜的教授那样，摒弃尘世的喧嚣和繁华，躲进一座静谧的阁楼研究学问。这个愿望终于在几十年莫名其妙的动荡和沉浑之后，变成了他梦寂以求的现实。
急欲返回京城的秦元国和拉巴丹，在千里长途陪着兆丰大帝到达目的地，不知道该怎样向这位太上皇告别的时候，兆丰大帝已对他们近万人的送行队伍表示出了极度的厌烦。"你们马上走吧，别再扰乱这里的清静。"
那时的八台山已成为世界著名的旅游景点，每年不仅有数十万佛教徒到这里朝拜，还有近百万游人想一睹这里绝美幽静的山水风光，试图在紧张劳碌的生命旅程中在此换得片刻的憩息。
但是，因为太上皇要在那几日入住这里，皇家卫队在这儿实施了封山，给初临此地的太上皇造成了百里之内荒无人迹的假象。他已讨厌了滚滚红尘和熙攘的人流，所以很快打发心不在焉的秦元国上路了。
让这个昔日的兆丰大帝没有料到的是，随着秦元国和拉巴丹的离去，他的太上宫竟然在一夜之间成了八台山的一处旅游胜景。成千上万的游客想一睹这位落发为僧的昔日皇帝。
其实那时的兆丰大帝还没有下决心剃度，但是在媒体日益发达的今天，他到八台山归隐的消息早已被天生就憎恶寂寞的记者在全世界传播得沸沸扬扬。
以至于被任命为看护兆丰大帝的皇宫太史突发奇想，产生了靠卖门票来发大财的念头。但是，他这种大逆不道荒谬绝论的想法还不及实施，就被太上皇用永久地关闭大户的旨令而扼杀了。
游客们在几个月也看不到太上宫的大门有开启的希望之后，终于彻底地断绝了参观这个曾经开辟了一个伟大的时代，既征服了数十个民族，也曾经使大秦帝国几近沉沦和灭亡的皇帝的期待。
渐渐地，深处于佛教圣地西部山凹和峡谷中的太上宫被人们遗忘了。直到一年之后，兆丰大帝才像一个准备云游四方的僧人，披着袈裟走出了太上宫的大门。
就在这一年里，与世隔绝的秦兆丰下决心剃度了。尽管京城皇宫仍然为这里提供着足够一百人享用不尽的各种物资，但是秦兆丰仍用寺院主持的权威，让陪伺在他身边的这些内心其实还是世俗凡人的皇家卫队，按照出家人的衣食要求，让他们过着极为俭仆极为吝啬的生活。
他率先垂范，一餐仅食一碗米粥，再佐以几枝青菜，至多用一颗鸡蛋。除了按照既定规则，早晚打坐，诵经击鼓，便在院里那一块空地上翻耕种作。他回忆起儿时陪祖父种田时的情景，像个不知疲倦的儿童一样，无数次翻耕伺弄着那长宽都不过十丈的苗圃，无数次下种间苗，在一无收获之后仍然乐此不疲。
他的样子让每一个监督守护的皇家卫兵，都错以为身处离奇古怪的梦境。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目睹过这位千古一帝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倨傲，也都亲眼看到过他暴跳如雷、翻云覆雨的威风。
他们都无法想象仿佛就在昨天还指挥着千军万马、杀人如麻的皇帝，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这么木讷，又有几份憨厚的农民。现在的这个秦兆丰，如果不是远在京城还有他统驭天下的儿皇帝，说什么他们也不会陪他玩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单调沉闷的游戏了。
其实，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昔日的皇帝也为自己这种毫无趣味，毫无花样的日子而恍若作梦。在他不无调弄地伸出手去抚摸自己那个软绵绵象一节泥棒的生殖器的时候，他才自我苦笑地承认，时光已经把他带到了不可逆转的昏黄暮年。他只有顺应它慢慢迎接死神的到来，而不能再有别的梦幻了。
当然，他还是渴望在这种无处可逃之后，能有幸去那个佛经指引的极乐世界。这也是他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从京城皇宫迁居到这个深山凹里的最初动机。如果可能，他还想返回地球去看一眼那个他曾生活了二十多个春秋的家园，尽管那里遗留给他的大多是不堪回首的痛苦。
他的心灵越来越沉静了，没有了浮华，也没有了骚动，甚至当某一个皇家卫士不意间偶然向他提起大秦帝国辉煌时光的时候，他都会象被蜜蜂蜇了一下，忍不住要发一阵抖。如果说，在世间的凡人里，还有谁让他怀念，那就是他的玛雅皇后了。
可惜的是，就是这个曾经生动亲切的形象也在岁月无情的冲涮下，变得稀薄。他不再做恶梦了，所有曾不停地骚扰他的厉鬼恶魔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这都归结为佛经对他的浸化，所以益发对曾经不屑一顾的佛经视之为神典。
他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好。曾困扰和折磨了他多年的多种疾病都似乎不见了，除了偶而会感觉到双腿酸软无力，两手有些轻微的神经质的颤抖，他现在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健康的老人了。
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他所住的这座太上宫曾遭到不下十五次的袭击。据皇家情报局事后的报告，这些多是外国杀手所为，当然也有两三起是本国公民出于对当年暴虐无道的皇帝的憎恨。这些袭击的炸弹多数没有发挥多大作用，除了在坚固的水泥石墙上炸出几个洞以外，仅仅伤及了几个皇家卫士。
每接到一次仇杀的报告，兆丰大帝都表现得出奇地平静，只是双手合十，低念一句"阿弥陀佛"，便不再说什么了。他甚至都懒得问一句来自何方的仇杀。
既没有命人侦破追查，也没提醒皇家卫队加强警戒。就象天空刮过一阵风，下过一场雨，那么自然，那么不值得大惊小怪。他待一切人都很和善，但都保持着应有的距离。自从塞里维亚突然暴死之后，他再没有意识地培训一个宠信的臣子和什么人。
在开始那几个月，秦元国出于关怀还不时发电对太上皇的健康和生活状况表示慰问，在连续很长时间都得不到这位父皇的回复之后，秦元国也陷于自己莫名的孤独和对航天技术无止境的追求之中，而再不过问太上宫的事情了。连拉巴丹也将每月固定的查询时间逐渐放长了。
被京城遗忘了的兆丰大帝，彻底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僧人。在一天早晨，他终于决定走出宫门，要去见一次他近几年十分想见而又怕见的达摩大师。达摩就在这座山里，距太上宫不过四五里的距离，这是他一到八台山便知道的。这个不辞而别的达摩至少有四十多年没见到了。
当佛教在大秦盛行的时候，他曾得到报告，达摩到过垣丰两次设场布道。负责京城安全的大臣曾请示过他，是否驱逐或逮捕这个惑言乱世的僧人。他当时颇为大度地宽恕了达摩，而且听凭达摩在京郊建了两座规模宏大的寺庙。
他很快发现佛教和他对百姓的治理并非势不两立，而且还能使那些对帝国政府心怀不满的人把对命运的抱怨和仇恨寄托于那些莫名其妙的朝拜和来世。
所以，他后来不仅不加以围杀，反而动用国库有限的资金在所有省郡修建了好多寺庙，并且让各级政府官员善待那些手无寸铁的僧人。倒是对那些名为修身实为密谋的其它道会组织，他进行了剿灭，包括那个被流放了的霍桑创立的真主教。
在近半个世纪过去之后，他现在特别怀恋那个早期的玛雅时代，对那个曾让他十分戒备的达摩，他也日益生发起匪夷所思的亲切。特别是在经历了梦幻一般的近五十年的岁月之后，他越发地渴望能拜会一下这位被传说得神乎其神的达摩。
那天早晨，当他决计一个人徒步往清凉寺谒见达摩，而遭到皇家卫队一致反对的时候，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身披袈裟出门去了，"谁会杀一个百无一用的老头呢。"
是的，没有一个人多看一眼这个已经貌不惊人的老者。当他走下九百九十九个台阶，看到熙熙攘攘的观光游客的时候，他开始也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光秃秃的脑袋甚至冒出几粒汗珠，但他很快被游人无视的目光和淡漠的表情心生黯然。
在八台山，像他这么高龄的僧人大概太多了，以至连一丝惊诧都感觉不到。而就在数年之前，这些游客几乎没有资格没有机会瞻仰那怕是他飘浮的身影，更不要说亲眼目睹他的龙颜了。
但是发自内心的追求宁静的欲望把游客的冷落早已冲淡了。他只是还不适应在拥挤的噪杂的人流中被冲得跌跌撞撞。至少有四十多年，他享受惯了被人尊畏的生活，别人避之唯恐不及，那里敢碰触他这龙体呢。
而今天他就得象被海水冲涌一样，不时地被这个人撞得歪歪扭扭，又不时地被那个人碰得趔趔趄趄。但他没有恼怒，也没有冲那些来来往往的游人瞪眼睛，相反，还有一种久违了的自由自在的亲切感，有一种溪水融入江海的舒适。
他走得步履从容，不时还要张望一下柏油路两旁林立的酒店商铺，眺望一会酒店商铺后面巍耸的高山松柏。这真是一个奇异的世界，一边是肃穆庄严的寺院，一边是繁闹世俗的商场。不知道那位达摩对这本来水火不融的怪异组合作何想。
由于没有皇家卫兵陪伴和指点，也因为他这个兆丰大帝幽居多年形成的古里古怪的说话声音许多人听不明白，一个近在咫尺的清凉寺让他寻找了足足一个上午。其实，只要他稍微回忆一下，就能辩认出清凉寺外那些久违的玛雅氏族的最初文字。
清凉寺是这个佛教圣地唯一用玛雅文字做标识的寺庙。这里便是达摩长年修行的地方，比起任何一座巍峨高大，富里堂皇的寺庙，清凉寺都是毫不起眼，甚至显得十分灰败的一座小庙。你根本想不到这儿居住的是这个胜地的精神领袖。
所以它被所有的游人，朝拜的信徒都忽略了。清凉寺冷冷清清，仅有三五个游客在门前高大的木棉树下歇脚，而且极为不逊，有俩个游人把上身脱得一丝不挂，有一个竟把一双明显变色的旅游鞋放在台阶上。
兆丰大帝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他原想踢开这双正在挡住去路的破鞋，但还是从它旁边侧身过去了，连他也为自己这种宽容的心态而自得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