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娅接到京城的时候,已是一副病人的模样,但对劳累已久的霍达还是给了莫大的安慰和欣喜。在长达两年的分别中,菲娅把她的思念全用在了为他祈祷和写情诗上了。
她带来了满满一箱的诗稿,可以说,在她生命的这最后一年里,她和霍达是在一次次朗读这些诗稿中度过的。感动之余是歉疚,对菲娅满腔思念的歉疚。正是强烈的思念毁坏了菲娅的身体。没有人知道,菲娅在霍郡过的是何等孤单和压抑的生活。
自从霍达离开霍郡,性情刚烈而又嫉妒心极强的露丝就把菲娅幽禁了起来。除了给她配了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头看守大门外,连菲娅的父母兄弟也不能见菲娅一面。
如果不是怕过于伤害霍达,露丝几乎想把菲娅毒死。露丝配发给菲娅的口粮仅够一个七岁儿童食用。而且拒绝把霍郡新近使用上的电灯线扯到那间小屋里。菲娅见不到亲人,也见不到过去的一个朋友。
与她陪伴的又是一个又聋又呆的老头,而且这个老头又被严禁与她讲话。白天,尚且可借读书和写诗打发时光,但到夜晚,她就只能与黑暗作伴。油灯也没有,她又严重失眠,她就只能靠咀嚼自己的诗来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
但是,到了京城之后,菲娅却一句也没提这些痛苦的往事。她不忍用这些不愉快的回忆,让霍达伤感,以至霍达在她死后好多年,都不知道菲娅曾经有过那么长一段时间的幽禁生活。
菲娅的身体日见衰败,尽管霍达把自己全部的俸禄都用来延请医生购买贵重药材,仍无法挽回菲娅的青春和健康。只有俩人的诗能给他们短暂的相处带来一丝愉悦。
尽管霍达想时刻陪伴在菲娅生命中的最后一分钟,但繁忙的国务还是把他搞得焦头烂额,他是个事必躬亲仍怕耽误国政的人,所以只有不多的时候陪伺在菲娅身边,而且还是他形神都十分疲惫的时候,只要他一回到简陋的临时的住宅里,他便象初恋的年轻人一样,拥偎在菲娅身边。
其实,俩个人都到了激清不再的年龄,但还是强忍着浑身的疲倦制造出一些浪漫的情调。在他们内心引发的,是一些更多的伤感和辛酸。为了安慰菲娅,霍达悄悄把菲娅的一些诗稿拿出去,找人印刷成书。
他没有答应出版商对外销售,只想自己作为珍藏。但不知为什么,诗集还是流传到了社会上去,并在京都附近引起了强烈反响。一些青年男子还到处打听已化名为梦雪的女诗人住在什么地方。而且还有好事者把诗集送给了养病的兆丰大帝。
一次,霍达按惯例去晋见兆丰大帝,兆丰大帝心情尚好,便问起霍达这个写诗的梦雪,霍达大惊,既喜又怕,只到明白了兆丰大帝不过是喜欢梦雪的诗,才淡淡地说,"臣也不知梦雪是何人,陛下如果觉得诗好,读读便也罢了。"
兆丰大帝由于刚读了梦雪的诗,内心还有些激动,脸色有点潮红,"读她的诗,朕象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霍达对兆丰大帝的"学生时代"始终搞不明白,他只好敷衍地说:"陛下能喜欢这些诗,也是诗人之大幸。"
回到家,霍达把兆丰大帝的话转达给菲娅,菲娅却没惊诧也没激动,她淡淡地一笑,"这些诗是我写给爱君你的,你喜欢我就很高兴了。"
世界上没有比看着心爱的人一天天走向死亡更痛苦的事了。看着她日益衰微,却毫无办法,看着她痛苦不堪,却爱莫能助。霍达在那段时间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难以言说的煎熬。而且,随着死亡的一步步逼近,他几乎快崩溃了。
没有人相信一向处事沉稳施政果决的霍达被爱妾的沉疴而变得如此郁郁寡欢。他们更愿意相信他是受到兆丰大帝猜忌和冷落,尤其是他的那些政敌,更是把这视作他行将下台的先兆而蠢蠢欲动,他们把一封封告状信通过重金贿赂太监送到了兆丰大帝手里,企图加快弹劾他的步伐。
这种手段果然由于生病早已不上朝的兆丰大帝那里产生了作用。兆丰大帝在霍达例行公事去拜见他的时候,开始对霍达责难。霍达早已有了归隐之心,想了却世务一心陪伴菲娅的念头,见兆丰大帝听信谗言,便写了辞职信,要送给兆丰大帝。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菲娅,说准备用不多的积蓄去乡下买一套房子,和菲娅共度晚年。菲娅一听就急得从床上弹坐起来,"如果你因为我而辞职,我宁愿现在就去死。"
霍达猛地一怔,伸出手紧紧攥住菲娅的手说:"能一心陪你是我的夙愿。"
菲娅却断然道:"你非菲娅一人之爱君,乃大秦之相国。大秦动荡经久,现刚刚平稳,国家正需要你这样的忠臣良相,怎能为我而生引退之念。"
霍达长叹一声,这才把兆丰大帝对他的嫌恶现了出来。菲娅沉吟良久,道:"兆丰大帝一定是听信小人谗言,但他现在还不至于罢免你。只是担心你坐势日大,难以驾驭。"但是霍达还是背着菲娅把辞职信呈送给了兆丰大帝,然后称病不朝,在家陪伴菲娅。
那时菲娅已病入膏肓,经昏睡不起。然而,她还是从霍达几日盘桓在她的病床前,猜测出霍达不去宫里履职的原因。终于,在一天晚上,她趁霍达去厨房煎药,将早已备好的一大碗砒霜毅然喝下。
等霍达赶回他们的卧室,菲娅已由于药量过大,口吐白沫,昏死过去。命仆人喊医生来抢救,已经不治。霍达抱着尚有一丝体温的菲娅,号啕大哭,一时痛不欲生。
"菲娅,我知道你是要我一心尽忠报国,但你不该用此下策呀。"
仆人闻之也无不垂泪。只有他们知道,霍达作为千古一相乃是当今最清贫最俭仆的官员,而他和菲娅的爱情也是他们仅知的世界上最完美的爱情。
他们没见过霍达和菲娅收过一文钱的礼物,即便菲娅一人在家的时候,那些驱之不去的行贿者也都没能跨入过相府的门坎。而且他们还对这位丝毫没有贵夫人气派的女人,充满了无比的敬重和怀念。
所以,当霍达只准备在菲娅墓前立一小块仅刻雕着菲娅名字的墓碑的时候,他们背着霍达,用他们的薪金,自作主张地换成一块有三米之高的大石碑,而且请了当时技艺最高的雕塑家,在石碑上塑雕了菲娅的头像。
这一切,霍达并不知情,只到来年的清明节,他去墓地凭吊,在怀疑是否走错了墓地好久,才清醒地认定,菲娅受到了京城及周边地区文人雅士的深切怀念。
墓碑周围已铺满了花篮和花环,而且墓头洒满了凄婉、致性的怀念诗篇。他既感动,又震惊,也使他再一次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最亲爱的女人。
菲娅之死,不仅使霍达形神俱毁,更为直接的打击,是他突然对生命有了过于透彻的洞悟。他突然有了摒弃尘世的念头。尽管他主持国政以来,素来以果敢、凌厉著称,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在骨子里他其实还是一个敏感重情的文人,是一个可以放弃一切,唯独不能放弃爱情的文人。
在菲娅去世的一个月后,就有许多贵族大臣劝说他再续姻缘,或者纳娶几个小妾来冲淡由于失去菲娅带给他的无比的沉痛。有的人还毛遂自荐,主动要把自己至亲的女儿、小姨许配给他。
霍达全部婉言谢绝了。他倒不是怕人们说什么闲话,非议他的薄情,何况那时京城纳妾之风非常盛行。是霍达心里始终充满了对菲娅的思念和内疚。而且这种怀恋和内疚,使他寝不安席,食不知味,并日益增强了生不如死的伤感。
在他的辞呈好久都没有得到兆丰大帝首肯的那段时间里,他虽然依旧天天去皇宫践职处理公务,但再也提不起什么兴致。他又一次给兆丰大帝递上辞职奏章,从心底深处期待兆丰大帝的谕准。
但是依旧卧床不起的兆丰大帝,仍对他的辞职不置可否。他搞不明白兆丰大帝的意思,又不敢挂冠而去。只能天天去忍受繁缛枯燥公务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