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山岭分外静谧。
尤其在樵夫说出那句话后,空气仿佛凝固了,袁天纲甚至能清晰听见樵夫均匀浑厚的呼吸声。
袁天纲这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他这便宜师傅到底是何许人也。
他总觉得樵夫在十分刻意的将二人的因果牵扯在一起。
“我是须菩提的分身。”
直到这句话从樵夫的口中说出,这一切前面的烟雾仿佛瞬间被驱散。
袁天纲忙问道:“所以,藏经阁五楼墙上钉着那位?”
“是我的本尊。”樵夫淡然的笑了笑,“要听个故事吗?”
袁天纲点头。
夜风在二人之间打着转,樵夫思量了片刻后,才言道:
“你知道吗,修行者修炼是吸收灵气容纳炼化于体内,而一旦到达化神境界之后,灵力的吸取便无法满足于修行的需要,这个进程太慢了。所以远古的大能修士,开辟了另一条道路,吸收人世间的愿力。
方法很简单,首先施法让人间遭难,譬如洪水、干旱、地震,然后再从天而降以慈善的姿态,救人间于水火。亦或者着妖魔作乱,然后再下界平乱。
如此施为,人间民众渐渐开始信仰神仙,设庙立观,焚香祈福,而在这个过程中诞生的香火愿力,成了修行路上最大的补药。而最先掌握了这些方法的道系古修士,在天穹之上开宗立派,最终形成了如今的天庭,享有世间最旺盛的香火。
而儒系修士和巫系修士,则在天庭打压中逐渐消逝于时间长河之内。
直到如来佛祖在西天灵山之上,起了法台,佛法开始遍布人间,才出现了能与天庭所抗衡的势力。
但还远远不够,如来佛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他要拥有天庭一般多的香火,甚至还要多过天庭,他需要等一个机会,一个不用正面翻脸,却能搅乱天庭的机会。
千年前杨戬大闹天宫,其实佛家便从中助手,但毕竟是舅舅和外甥的家事,不便插手过多。如来佛祖也是在这时,埋了一步天大的隐棋。
他托一心面壁苦修,参悟大乘佛法的燃灯古佛相助。燃灯古佛便送了如来佛祖一身外化身,这身外化身,就是须菩提祖师。
须菩提祖师受如来佛祖所托,于这方寸山间,广收门徒,讲经授法,培养的是道系神仙,却在传授这些徒弟的理念中,隐晦的添了些佛家的东西,这些只是滴水穿石之功,如来佛祖要等一个真正的机会。
而这真正的机会,出现在五百年前,那年花果山上巨石惊雷般炸开,横空出世了一只天生地养的石猴。
芭蕉罗汉受佛祖之命,附身于你父通臂猿猴身上,说了一番劝石猴出海寻仙的话语。
十年后,这只石猴在佛家的庇佑下,虽然吃尽苦头但总算有惊无险的穿过南瞻部洲,来到了方寸山。
须菩提怕这猴子没甚么耐性找不到斜月三星洞而离去,便分身出我,致我来这山路上引石猴的路。
再然后,须菩提令弟子孤立这只石猴,却又将毕生所知授予石猴。那只天性淳朴聪慧的石猴,本领越来越大,却也变得越来越孤僻、凶狠,还有些傲气。
后来,谁都知道,这自号齐天大圣的孙猴子,聚起了从前一盘散沙的妖族,那几十年间,将天地闹了个翻覆,险些吓破了玉帝的胆。
那时候天地一暗,凌霄殿碎,云上飞着流火,玉帝跪在案下。
世上只有两种方法可以除了妖猴,要么元始天尊以天上地下的第一仙宝盘古幡撕裂时空之神能,将这妖猴传送不可知之地,然后祭献燃烧掉盘古幡,永远隔绝妖猴回来的通道,要么便请西天如来佛祖而来,事到如今,世间算术最为高超的太上老君怎么还算不出来是佛家搞得鬼呢?
妖猴心中早被须菩提种了一粒佛心,如来佛祖的‘唵嘛呢叭咪哞’六字真言可以镇压一切身有佛心却神有魔念之人,跳出手掌心,不过是个噱头罢了。
佛家经此一事,终于可与天庭平起平坐,共享世间香火,但道家亦不会善罢甘休。
而这一切事情中,最关键的那一环——须菩提,是必须要拿来牺牲的,这是佛道两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不拘佛家礼法,最是潇洒恣意的金蝉子与须菩提素来交好,时携酒水而至,谈经论道。
那日杨戬奉玉帝懿旨,化身金蝉子到访,酒里加了‘醉仙散’,此散不醉人,却能封印人的法力。
不过事后发现须菩提肉身元神不死不灭,最后只得请来灵宝天尊,用‘期颐封神钉’将须菩提的肉身元神钉在了藏经阁的五楼禁地。
此钉乃绝世仙宝,无论多强大的神魂,皆可封印,且百年后,任何神魂都会烟消云散。再后来,天庭派来了一个仙人,化身须菩提维持着斜月三星洞,继续往天庭输送人才,此地已经俨然变成另一座低级的昆仑山。
后来金蝉子又来过几次,不过这假须菩提每次都避而不见,金蝉子之前与我本尊,想是一起图谋过什么大事,曾在最后一次下山的路上吟过一句‘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再后来,听说金蝉子轻慢佛法,被贬到了凡间,如此来算,亦是匆匆百年过去了。”
无边的寂静,草间的萤火虫儿,在夜幕中胡乱的飘飞着。
可是世间似乎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美好。
樵夫无奈的笑了几声:“徒儿,这故事怎么样?”
他盯着袁天纲,这只已在夜色中凌乱的猴儿,颓然坐倒在地,嘴巴还微微张开着,来彰显他此刻内心的震惊。
他甚至震惊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从通臂猴的记忆里,知道神仙是死板无情的,甚至是可恨的,可他从未想过这满天的神佛,是如此肮脏。最可怕的是,为了香火愿力,他们似乎可以做尽肮脏龌龊的事情。
不怕人坏,就怕那群坏掉的人,掌握着天地间最大的生杀大权和最无解的能力。
“所以?所以我是卷入这场棋局了吗?”袁天纲声音有些干涩,有些颤抖,“所以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为什么要选中我,让我去看那藏经阁五层的真相?”
“因为这盘棋已经进入尾声了,我不甘心。”樵夫双目凛然,“我要学本尊,再博弈一次,就像当年他把赌注压在了孙悟空的身上,我要把最重要的一步棋,压在你的身上,这一定是冥冥之中让我这分身还能带着须菩提的意志活在这世上的原因。”
他语气坚定道:“只要不是死绝了,我就还不算输!”
袁天纲从来没有见过樵夫的神色那么认真过。
“我可以退出这盘棋,我不会任由你们操控我的命运!”袁天纲摇头,神色里都是慌张。
樵夫盯着袁天纲的双眼,问道:“走到这一步,你还可以回头吗?雀儿?你不救了吗?”
这是直击灵魂的质问。
为了雀儿,你愿意成为一个棋子吗?哪怕卷入劫难的洪流。
袁天纲自己在心里问了自己很多遍。
他无法告诉自己不愿意,那只傻雀儿,此刻为了自己正在承受着不知怎样的苦难。
“我该怎么做?”他终是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