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安被穆家来的人不停的纠缠,甚至在学校门口也是一样,他对他们这副居高临下,带着不屑和轻蔑的样子很不满,很愤怒,可又什么都做不了,他默默忍着,等着哪天自己被他们逼疯了,等着自己疯了他们就满意了。
期末考试匆匆来临,考试结束之后,寒假的事宜也布置了起来,大家沉浸在放假的欢愉里,只有凭安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王念儿感觉他好像瘦了,也可能没有,但是没了精神,哮喘犯得也厉害了。
她断定凭安是被逼的,整天担惊受怕的,怎么能好好休息呢?她替他打抱不平,决心这个老头要是再来,她一定要给他点厉害。
周易这两天还是老样子,不过每每来学校的时候,都和凭安一样,像霜打的茄子,每次王念儿和他聊天,他都是懒懒的,好像有心事似的。
“你身上怎么有奶味?”王念儿皱着眉看着周易,“你早上喝牛奶撒身上了吗?”
周易摇摇头,“冷颜生小孩了,她小姨把奶瓶撒我身上了。”周易揉了揉自己的刘海,“等着我回家,非弄死那个小鸡仔。”他喃喃自语,王念儿没听懂,但知道他受了委屈,心里不免替他感觉难过。
“你可要小心点啊,我听说后妈对孩子都不好。”王念儿叹了口气。
周易笑了笑,摆弄着王念儿笔袋上的小熊,没有抬头看他,“没事,她要是找我的茬,我要她好看。”少年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走着瞧好了。”
她看着周易好看的侧脸,和有些微卷的头发,周易的头发好像带着大弧度的羊毛卷,看起来像是故意烫成那样的感觉,但他一口咬定是天生的。
王念儿没见过头发带卷的,但是一般小狗都是顺毛的,偶尔也会有卷毛的生出来,周易大概就是卷毛的那类。
“走着瞧好了……”
她喃喃的说了一句,就像凭安说的一样,那天凭安在她耳边说的,恶毒恐怖的字眼,她皱了皱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你怎么了?”周易看着她的脸,莫名其妙,“你害怕什么呢?”
王念儿慌忙的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什么。”
周易没有追问,别过脸,用鼻尖扎小熊的肚子,王念儿赶紧拦着不让它扎,周易好像找到了乐趣一般,用笔袋里的盖章,使劲往它肚子上按了一下,印了一个大大的“易”,然后微笑着看着王念儿,一脸洋洋得意,王念儿看着可怜的熊,一脸不满。
“生气啦?”周易把头往她那边探了探,“一个破熊就这样。”
王念儿听他说这话更生气了,要把熊抢回来,周易一把把熊抓住,往后推了推,“给我玩一会能怎么样,我也没往它身上画。”周易好像认定了要逗她找乐子,他好像是欺负人欺负的惯了,让别人不高兴也不觉得什么。
王念儿看了看他手上的小熊,映入眼帘的却是他手腕上的疤痕,她垂下眼帘,没有继续和他计较,“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好了,不过不要再扎它了。”
周易央央的把熊扔回去,感觉没什么意思,“我不要。”
王念儿摸了摸小熊被画的乱七八糟的衣服,抿了抿嘴唇,把它放回笔袋里,周易斜着眼看她,不打算再和她闹了。
凭安以为会一直这样的,不断的被他们纠缠,忍着忍着也就过去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假面就被他们那么生硬的扯下来……
凭安那天还在教室里自习,过了一会,副校长陪同着一个男人进了教室,凭安没有注意到,依旧低头写着作业。
“凭安,你爷爷来找你。”门口一个老师笑盈盈的朝屋子里喊。
王念儿怔住了,她看见他震惊害怕的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模样,很快,他皱紧了眉,低下头继续写东西,看都不看老师一眼。
“这孩子怎么回事?”老师想叫他出来,又喊了一下他的名字,凭安理都不理。
“凭安。”老头讨好的看着他,凭安握紧拳头,忍耐快到了极限。
“我不认识你。”少年冷着脸看他,“够了吗,让他出去。”
班里的同学一阵哗然,穆老头尴尬的站在那,看着孩子黑黑的眼睛,带着一点不高兴。
“你就是我们穆家的孩子。”秘书递过一个文件夹,“看一看吧。”老头不打算和他客气,在他看来,凭安简直不识好歹。
少年粗暴的撕开纸袋,看着里面厚厚的资料,翻了几下,一张DNA对比映入眼帘,他气极反笑,把纸一下一下撕碎。
“你干嘛呢?”老头着急的看着他,“你真是……”
“我知道,我简直太知道了,”凭安冷笑着看着他,“你知道吗,我这十四年有多清楚我是谁的儿子。”他的眼神里全都是幽怨,像是着了魔似的,“从小到大,因为你儿子,因为你们家,我就没被前南的人用正眼看过,我是景明的笑话,是凭家的污点,是害了我自己妈妈的人,”少年握紧拳头,“我无时无刻不恨自己,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背着最不光彩的名号,忍受着别人的责骂,亲戚的冷眼,还要被同班孤立,你还指望我认你们,你做梦。”凭安忽然和鬼魅缠身一般,阴森森的笑着,“我不会认你的,死也不认,你给我听好了。”
穆老头被少年的模样惊住,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但很快他就拿出架子。
“你是穆家的孩子,就绝不能背着别人的姓。”他很强硬的样子,“你必须回穆家去。”
凭安还是苦笑着,班上的同学全部都愣了,不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必须?你凭什么要求我做这些?”
“就凭我是你爷爷!”
“我没有爷爷!也不会认你!”凭安愤怒的看着他,“你们这群混蛋,等着瞧好了。”少年恶毒的诅咒着,“我一定要毁了你们,把你们加注给我的不幸全都还给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班里窃窃私语的声音已经开始了,王念儿看着凭安的模样,心里一阵剧痛……
“凭安,我不知道凭家的人这些年和你说了什么,但是我们穆家没有对不起你,是凭舒锦勾引长青的,穆长青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可能去做下三滥的事?”
凭安冷笑着,“高等教育?衣冠禽兽吧?”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你们家人是不是都这样唯我独尊,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可笑啊,莫名其妙找我就算了,现在还跑到学校来,现在还骂我妈妈,高等教育?真搞笑,都被绳之以法了还高等?”
“凭舒锦干了下三滥的事情,你就听凭家那群乌合之众胡说八道。”
凭安恨恨的看着他,忽然站起来,一把拉过他的领子,打开窗户要把他往下按,场面一度混乱得很,同学们害怕的看着他,老头和杀猪一样乱喊乱叫,旁边的老师和秘书赶紧来拉凭安。
少年和魔怔了一样,仿佛真的要杀了老头,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不再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反而狼狈不堪,老师们狠命拉他才把他拉开,凭安被两个老师拉起来,他在一边居然笑了,笑的那么冷,那么冷……老头从惊慌中缓过神来,看着少年的笑,心里居然发自内心的恐慌。
别的班的人围在门口凑热闹,凭安彻底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怎么不骂了?”他又冷笑了一下,“随你便好了,我无所谓了,要丢人一起丢好了。”
老头狼狈的看着他,秘书赶紧把他扶好,“你……你……”他说话断断续续,气急败坏的看着他,他抬手,要去打凭安,被老师们拦下来,老师们连哄带劝的把老头劝走,凭安趔趄了一下,扶着讲桌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他恨恨的看着他们的背影,阴暗的发冷的神情,简直让人没办法相信,眼前这个如同困兽的人,就是平日温润如玉的凭安。
王念儿看着凭安近乎绝望的眼神,悄悄地抹着眼泪,她咬住下唇,不敢哭出声音来,门外的人没有散去,像是在动物园,参观一只陷入绝境的小兽,凭安没有回到座位,径直走出教室,教室里开始炸开锅一样的讨论着,王念儿横了心,悄悄尾随着凭安的身影出去。
少年的身影,显得越发清冷和孤独,王念儿紧紧跟着他,慢慢走到人少的地方,随着放学铃的响起,同学们都回教室收拾书包去了。
凭安站在四楼的露天走廊上,扒着栏杆,看着往门口涌去的同学们,没有一丝表情,他没有哭,现在甚至一点情绪都没有,他只是觉得毁了,全部全部都毁了。
少年的假面剥落下来,一点一点,王念儿看到他的尊严,他的希望,他的幸福,一点点破碎,一点点脱落,一点点掉到地上,摔出点点粉末……
风扯着少年宽大的校服,他居然笑了一下,很苦涩很苦涩的笑。然后,他的眼圈慢慢红了,却仅仅是这样,并没有哭出来,然后又浅浅的笑着,王念儿默默看着他的样子,自己憋不住先哭了,眼泪不停使唤的往下流。
“让你失望了吧?”凭安抬着头,带着点笑意看着远处的天空,“真是的,为什么不能让我好好的呢?”他这么说着,死死的抓着栏杆,王念儿觉得,无尽的悲伤吞噬着这个男孩,像个巨大的漩涡,把凭安的命运扯得粉碎。
“我没失望,凭安……”她小声的抽噎着,她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不想打扰到他,他需要静一静,需要哭一哭。
“凭安……”她小声的唤他的名字,凭安一开始没反应,过了好久,才摆了摆手,招呼她过去。
王念儿乖巧的走到他身边,凭安摸摸她的头,然后忽然把她揽到怀里,少年的眼圈忍不住再次红了,他强忍着眼泪,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声音发颤,但还是很努力的说出来,“别……别哭了……”
王念儿的眼泪像是被激发出来一样,她想不出这个少年为什么这么说,他一直说自己的心是脏的,可他在她心里是那么干净,被伤害的体无完肤,被诋毁,被不公平的对待着,还是以笑脸示人的少年,凭什么,为什么。
“凭安你哭吧,我求你了,你哭吧!”她狠命的拉着凭安的衣服,少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他抱她紧了一点,轻轻闭上眼睛,“你替我哭吧……”他垂下眸子,“你替我哭就好。”
王念儿止不住的难过,她替他算怎么回事,她不想替,她想让他自己哭,自己伤心,自己难过,这样,也许他就会好受一点。
可是她忍不住,她极力忍着,可是真的忍不住。
她就是爱哭,她真讨厌自己爱哭,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此时此刻,更忍不住……
她好像,真的总替他哭……
她还记得,第一次她为了他哭的时候,凭安才上四年级,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被打了一顿,真的莫名其妙,好像是因为凭然爸爸要选支书,结果被人家质问。
你家小姑子和贪官搞到一块,儿子都那么大了,家风不正还想当官?简直做梦。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就因为这件事,他连着三年没选上,最后喝多了,把一肚子的气全撒在凭安身上了。
要不是那天凭舒莫放假回家,估计她都不见得活着见到凭安……
她看着那个打了石膏手臂的男孩,那个好看脸上满是伤口的落寞男孩,第一次觉得不公平,第一次为别人哭……
她还记得,他和自己说过,“我记得,他原来不会这样的,还给我买过糖来的……”
想到这些,曾经的种种风暴般涤荡在记忆里,她紧紧的抱住他,紧紧的抱住,仿佛要把他藏起来,这样就没人发现他,没人伤害他,没人能打他,嘲笑他。
少年纯黑的眼睛,如同失神一般,除了怀里这个女孩,他感觉不到周围的所有东西,他苦心经营和维护的人际关系,好孩子的形象,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甚至,如果家里知道,又是一场风波,他们会去找姥姥的,他们绝对会的,因为他们自大而不讲道理,伤害别人也能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凭安心里的恨像是蛇毒一般蔓延着,失神和落寞,渐渐被恨意取代,他挣扎过,但是,这么多年的委屈求全,曲意逢迎就这样被他们毁了,他不甘心,更不允许,他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两个孩子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下来了,凭安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让他清醒过来,他敲了敲门,拉开厚厚的门帘进了屋子,屋子里是老太太和另外几个大奶在唠家常,看到凭安,几个老太太热情的招呼着他,他乖巧的走过去,努力朝她们笑了一下。
“你家凭安越长越好看,我还没见过比凭安俊的男孩。”凭安坐在炕沿上,偶尔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心不在焉的听着她们说话。
老太太赶紧拍了他一下,“念丫头回家没有。”
凭安轻轻点头,“回家了。”
“你去那院找她过来,今天我去参加婚礼了,给你们带了好吃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凭安这个时候竟然觉得,听姥姥唠叨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她睡了。”凭安小声解释着,又陷入了沉默。
凭老太太点点头,又和两个老太太聊起婚礼的事情。
“你们家凭舒莫什么时候结婚。”对面的周奶奶笑呵呵的,“不少人家要给他介绍姑娘呢,朝道李广州家的老大,也上了大学了,长得也挺好看。”
老太太愁眉苦脸起来,“我们家老三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娶那个年纪比他大的。”
“大多少?”
“也就一两岁。”
“哎呀,这有啥的,我们家儿媳妇比望远大三岁呢,女大三抱金砖,有人照顾他挺好,他在外面你也省心。”
“你家隔壁租房子那家还没搬走呢?”李奶奶看着后园的桃树,没话找话。
“没,她家丫头和凭安是同学。”老太太叹了口气,“这丫头也是,家里总没人,这会子估计还得自己在家呢。”
一群老太太东聊西聊的,也不知道哪里那么多话,仿佛要一晚上把一辈子的话说尽了似的。
“这孩子是不是难受啊?脸色怎么这么白呢?”一个老太太注意到凭安的异样,他牵强的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人家孩子本来就长得白,别瞎说。”
大家又玩笑了好一会,凭安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头蒙在被子里,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好想哭,可是他不能哭,哭就认输了。
认?
他不认,他凭安才不要认,自己绝对不要认!
他绝对不要再任人宰割,绝对不要再为人鱼肉,绝对不要,谁也不能伤害他重要的人,谁也不能……
可他又这么弱小,弱小到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他忽然喘不上气,狠命的咳嗽,他一把掀开被子,很用力的咳,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样,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流下来,他不知道是自己真的想哭,还是因为犯了病所以哭……
可他真的好难受,身上,心上,都好难受……
他好害怕,好害怕……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孱弱到这种地步,卑微的可笑,弱小的可怜。
好孩子?
自己为什么要让他们喜欢,究竟为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怕,自己的两幅面孔都很可怕,自己勾勒出来的,虚伪的假面,更是可怕的要命。
他抓住胸口的衣衫,咳嗽了好长时间,可能是因为关着门,老太太们聊的太投入,声音太大,没人注意到他,没人注意到也好,他才不要这副可怜虫的模样给别人看。
他的咳声渐渐小了,平缓了,取而代之的是喘息的声音,他躺在散乱的被子上,泪水把他的脸弄得乱七八糟,可他笑了,笑里偶尔间隔这咳嗽声,还有重重的喘息声。
那个晚上,他没有睡着……
那个晚上,勾人的鬼魅,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