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廊道的长椅上看书，其实也看不进去，时不时要朝幻室瞟上一眼。
庄周、蝴蝶，还有黄梁与南柯都跑过来了。南柯直接坐到我腿上，胖脑袋往我手心里挤，黄梁伏在我旁边，头抵在我腿上。还是庄周与蝴蝶稳重，只是卧在我脚边，摇摇尾巴。
啊，我真是感动。这几个家伙在梦馆待久了真是成精了，居然读懂了我此刻需要陪伴的心情。我两只手不够用，在这些家伙身上揉搓着，止不住啊啊地叫着。
可猛然间，四只正享受着我按摩的家伙像受到了什么召唤，一个激灵全蹦了起来，一睁眼的功夫消失在花丛树丛中。
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个身影从茶馆那边奔过来，边跑边嚷：“凭什么啊，我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居然都不让我撸！凭什么啊！”
叫嚷的就是那个对猫过敏的女孩子。
她跑到我身边站住了：“咦，我刚才还看到它们的呀，咋不见了呢？”
她四下找一圈，沮丧地在我身边一屁股坐下：“这一天就这个念想了，居然连这个念想也实现不了，果真是情感绝缘体啊！”
对那些自言自语的人我总是有些好奇。这又不是演电影拍电视剧，心里的话在心里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是控制不了吗？
对于这种状态，我一向不知怎么应对。比如，这个女孩子说这个话，我到底是应该看作她是在我和说话，还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呢？如果是前者，出于礼貌，我应该接上话头，而如果是后者，我搭腔岂不是显得突兀？
犹豫着，我没吭声，女孩子也没再吭声。果然是自言自语。没搭腔是对的。
“听说梦馆是专门为人解梦的？”女孩子突然转过头看着我。
这话自然不是自言自语了。不过，我的接上话的速度还是显得迟钝：“也……不全是……”为人解梦？这也太小看我们梦馆了。这个定义好像把我们归入了算命看相的行当了。
可如果说一点儿也没有“解梦”的意思，也不对。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不用吃药就能撸猫了……真幸福。”女孩子朝我笑，“我叫钱海左。钱在海的左边，海的右边没钱。”她迅速补充道。
“我叫安达。”我连忙说。
“我知道，我听茶馆那边的阿姨和七叔都叫你小安。”
“啊，你也可以叫我小安。”呵，没想到我也小有名气了。
“不，还是叫安达痛快些。”钱海左笑着露出两排不太整齐的白牙，“但你可以叫我海左，我这名字有些拗口，海左更爽快……”
我没觉得她名字拗口，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海的右边没钱”是什么意思？她父母去了海边，在海的左边挣到了钱，右边没挣到？……这么想着，却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于是说：“你又是特意跑来撸猫的？”
“是啊，还特地吃了抗过敏的药，可是都不让我撸。我这药不是白吃了？”
“你就这么喜欢猫？”
“小时候和外婆住，外婆养猫，我也和猫好得很。”她的眼神有些飘浮，大概是想到了外婆和外婆的猫。
我说：“你小时候对猫不过敏吗？”
“应该是，没听我外婆说起过过敏的事……”
“这就奇怪了……”我喃喃道。
“有什么好奇怪的。人是会变化的……”钱海左撇撇嘴。
她还想说什么，我举手制止了她。
虽然和她聊着天，我的注意力却一直在幻室那边。
幻室里有声音。我忙说：“下次再聊，我正工作呢……该进去了……”我指指梦馆的大门。不待她回答，我已起身朝幻室疾步走去。
“我得罪谁了？猫不理狗不理，这人，也……”
钱海左的最后一句我没听到，我疾步走到幻室门外，轻轻敲敲门，听到雪姑说“进来吧”，我推开门跨进幻室……
这天晚上，我照常乱翻书。随手抓起陈显留下的那堆书中的一本，居然是一本古诗集。我不喜欢读诗。放下准备换一本时下意识地顺手一翻，一行字跑进我眼里，不由得把第一眼看到的那首诗读了好几遍。
这首诗是南北朝一个叫仲长统的人写的。我孤陋寡闻，第一次听说有这样一个诗人，也第一次读到这首《述志诗·大道虽遗》。
这首诗的大概意思是，现在如今社会混乱，就不要用惯常的道义、风雅、经典来约束自己了，一切都要自己去做决定拿主意，做自己就好，“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百家杂碎，请用从火。”然后是这样一句：“抗志山西，游心海左……”
钱海左的名字藏在这里啊。
这首诗的最后四句是：“元气为舟，微风为舵。敖翔大清，纵意容冶。”
——就是说，我要去山南山北山东山西修炼意志，去海左海右海前海后放荡心性。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那意思是诗人发誓要做定自己，归隐山林，去到天涯海角与天地充分交流，沉浸在自然的纯粹里，保持自己的高洁心性，只为快活而生……
钱海左，你的名字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有那么一刻，我想立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那个爱撸猫的女孩子。可再一细想，自己真是有些好笑。告诉别人自己知道了她名字的意义，是想套近乎，还是想卖弄学问？
两种想法，无论是哪一种，都可笑。
想法好笑，诗却是好诗。
我坐到桌前，把那首诗抄了下来。
其实，这首诗更让我想到下午的幻室。元气充沛，生活中自由飞翔，梦中也能自由飞翔，尤其是后者，应该是吴一最向往的……
我听到动静告别钱海左进入幻室时，雪姑和吴一正相视而笑。吴一早已坐起来了，手里端着一杯水，笑得杯中水不停地摇晃，再笑一会儿，水就荡漾出来了。我指指水，吴一带着笑喝一口水，把水杯放下，对我笑：“谢谢你小安。”
“谢我什么？”我吃惊地笑一笑，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下。
“我听雪姑说了，是你发现了磁带中的笑声，我妈妈的笑声，又是你找朋友把笑声制成的音频……”
这么一说，吴一谢我好像也是应该。
但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事，我只想知道雪姑和吴一的交流效果，或者说是结果。
雪姑明白我心思似地点点头：“笑声果然是钥匙……”
雪姑在吴一潜意识中听到的那个笑声，我们本以为是春悦的，直到我听到余佳佳的磁带中的笑声，才猛然意识到，笑声应该是余佳佳的。
是吴一深埋的妈妈的笑声。
一岁，两岁，三岁。吴一听到过妈妈的笑声。那是他人生最珍贵的记忆。
即使有人要彻底封存他的过去，他还是靠本能将这份记忆放飞到了被禁锢之外。只是这记忆被破坏了，这么多年过去，更是谈得无迹可寻。
我找搞专业的朋友提取了磁带上的那几秒笑声，将其清晰化，并根本那个母本，制作出了不同版本的笑声，时间延长到十分钟。
“想象在草原上，森林边，小溪边，一对母子在玩耍，母亲发出的那种笑声……”我对帮忙的朋友说。朋友翻一个白眼给我，说我要求过高。但他交给我的东西却让我和雪姑惊喜。
此前，我们把余佳佳保存的歌曲不断地让吴一听，仿佛是给他这片干涸的土地不停地送去清风，让那片燥热和寂静的土地感受春之消息，最好能引发他对母亲相处时的记忆。随后，又在一些乐曲中夹入余佳佳的笑声，从开始的两三声，到渐渐回到十来秒。
吴一的滋润感就是这么来的。
当他慢慢习惯之后，雪姑觉到可以加大“剂量”了。
就在今天下午，雪姑在余佳佳的笑声中再次潜入了吴一的意识，要帮助他彻底打开那座被封闭的城门。
要多长时间，是否顺利，都不可预料。
不过我对雪姑抱有信心，也对吴一抱有信心。这一段时间来他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连娴姨都说吴一脸上有了红润。
“笑声果然是钥匙……不过，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钥匙。门上无锁。只是当笑声如一溪流水汩汩淌进吴一的意识时，门自己化掉了。笑声继续深入，墙面渐渐有了裂纹，坚固的墙面，如岩石的墙面，先是如沙如尘，之后，化为烟，烟化为无形，也不知遁去了何方……”雪姑对我说。
“一定是从头发根儿跑出来了……我感觉到头皮发麻。不停地发麻。像有许多小蚁从那里爬出来。”吴一微笑着说。他的笑容彻底放开了。像一池水涟漪荡开。一大池水。无垠的涟漪。
解封只是第一步。
后面的路更艰险。这是雪姑早就告诉吴一的，也告诉过余文文。
不是说解封后吴一就能顺利做梦了，就一切顺顺当当了。要修复“梦地”首先就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雪姑甚至说，如果不能承认解封后的冲击，抑郁的可能性很大。
吴一说他能承受一切，做好了一切准备。
现在，他不仅仅是为了解封自己的梦地，而是为了母亲。为了母亲，他能承受一切。
“她为了我经受那么多的痛苦，我要记住她，要和她联结在一起，要让她永远活着……我不怕即将到来的那些痛苦。这些痛苦与妈妈经历的痛苦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吴一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