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吴一每周来一次梦馆。有时是他要寄存一个梦，有时是找我们喝茶聊天。他某些时候显得疲惫，某些时候焦灼，但见到我们时，他总是带着微笑。如果他不主动说他的情况，我和雪姑都不问。雪姑说，要相信他的能力，他正自觉修复。
一个月后的一天，吴一没有按时来，有个高个子姑娘来了。
高个子姑娘是春悦，吴一的女友。
“他要和我分手……”春悦自报姓名，不待我和雪姑客气，就抛出了这句话。
我们很惊讶。此前吴一可一点儿没透露这方面的意思。
春悦绞着两手，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动：“都怪我，这一切都怪我……我当初就不应该怀疑他不会做梦……结果闹到今天这一步，搞得他这么痛苦……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会知道他是真不能做梦……”春悦哽咽起来。
“怎么能怪你呢？吴一也从来没有怪过你……他甚至感谢你，他说如果没有你的提醒，他还不敢面对自己的困境和过去。”雪姑拍拍春悦的手，轻声安慰。
春悦仍止不住伤心：“可他现在那个样子太让人难受了。我宁肯他永远不会做梦，也不像现在这样……”
吴一有两天不吃东西了，除了白开水，他不吃任何东西，连果汁也不喝。他还失眠。不，不是真的失眠，是他不让自己睡。一睡着，梦如野马，如野马群，纷至沓来，把吴一的世界践踏得一无是处。
“现在文文阿姨守着他。我们担心没人看住他，他会自杀……他有两次跑到窗边，还有一次跑到厨房，盯着菜刀大口喘气……”春悦的泪水滑落下来，终于哭出了声。
雪姑皱起了眉：“为啥不把他带到这儿来？”
“他不来……”
雪姑站起身，对春悦说：“他不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战胜困境。不过，我得去看看他。我们走吧。”
吴一回到了那个封闭的小院子。
他真切地看到了母亲。怀抱着他的母亲，那么年轻，却那么憔悴，木呆呆地像个傻子。她的目光直楞楞地盯着院外。
她抱着他，坐在院子中间。太阳明亮，却寒冷异常。
吴一往母亲怀里躲了躲。他的动静惊动了她，或者说惊醒了她。她的目光转向他，眼神里有了光亮。
他伸出手抓住她的头发，随后又触到她的脸，冰凉的脸。她终于笑了，她握住他的手，喔喔地逗他，他也咧嘴笑，笑得咯咯响，而她的笑声呵呵呵地响起来……
在笑声中，他看得更广远一些：院子破败不堪，被四面起伏的黄色山峦包围，类似的院子黑点似地点缀在光秃的山峦上，像是一阵大风来就会将这些黑点吹走，吹得它们在山峦间滚动，最终消失。
但这些黑点像长了无数的利爪与吸盘，紧紧吸住大地，再大的风都不能动摇它们……
呵呵呵的笑声在空荡的山间回响，渐渐变成呜咽……
呜咽幻化成黑色的带子，勒紧吴一的脖子，他啊啊地挣扎着，猛然醒来。满身汗水，脸色苍白，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喘着粗气。
一次，两次，三次……睡着后，他会与母亲见面，有时是在那个院子里，有时是在一家医院，或者是派出所，母亲在奔跑，奋力奔跑，母亲的喘息与剧烈的心跳已经让他喘不上气，何况母亲还紧紧搂住他，他的脸被紧压在她的胸前……
母亲的呜咽化成带子缠绕着他的脖子……
“你三天没睡了……”雪姑爱怜地拍拍吴一的手。
“我会在睡梦中死去。”吴一无比虚弱。
“我们已经探讨过，肯定会重复过去的东西，这也是一种释放……”
“可是，还是比我以为的更让人窒息……我感受到妈妈的痛苦……她的呜咽就是她的痛苦，对吧？”
“是啊。她那么痛苦，可她还是活下来了。她是为了你而活着……”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又想，如果没有我，她是不是会更好过一些。我一开始以为有了我对她是好的，因为有了我她活了下来。可是，她最终还是没能活下去。她回到这里后，如果没有我，会好好活下去吧？我终究还是没能拯救她，我最终还是她痛苦的源泉……”
雪姑听到这一句，抓住吴一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吴一，你没有充分理解你妈妈，没能理解她对你的爱，你把她的去世归于你的存在更是错误……
如果她不想生下你，她怀着你时在那个村庄时就有机会自杀，但她没有那么去做；如果她不是想把你带出来，她也不会坚忍地在那里把你带到两岁，她一直在寻找机会把你带出来……
如果不是你，她早就死在那个院子里了。这是她一次次对你外婆和大姨说过的话。
是你拯救了她，让她活着回来见到她的妈妈和姐姐，重新回到熟悉的环境中。
余佳佳一直在和抑郁作斗争。她希望能陪伴你长大。
只是她没躲过又一次抑郁的袭击。
因为她太过于自责，自责自己给父母和亲人带来的痛苦，她在那个时候没有向亲人伸出求助的手。
但是你，不能再这样做。需要帮助不是羞耻的事……
妈妈的笑声是翅膀，是你飞翔的翅膀，也是她飞翔的翅膀……用这双翅膀去飞……倾听笑声的节奏……随着节奏扇动翅膀……
你在飞，在笑声中飞……你正拉着妈妈的手，看看她的眼睛，她在笑，你带着她飞……飞过一道山峦，又一道山峦，再一道山峦……
你看到一条河，对，就是城外的这条河……河两岸绿树繁花，两岸的路上有好多人散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父母带着孩子……
对，还有人牵着狗……狗最灵敏，它看见你们了，它抬头朝你们叫……
你向它摆手招呼了，妈妈也摆了手……好，笑声还是那么脆生生的，你们的翅膀很有力地扇动……是，你感觉到了风，是温暖的风，带有河水气味，花的香气，还有树的青香，你深深地吸气，吸气，香气在你身体里……
吐气，吐长气，再吸气，深深吸……”
在雪姑的安抚中，吴一平静下来，放松下来，渐渐眼皮沉重，合上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