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禁的吴一
以下是吴一的自述:
我是个没有梦的人。
有人很羡慕我这样的人,说一夜无梦到天明,多好啊。其实不是这样的,没有梦的人,像什么呢?……就像是人没有影子……影子对于一个人来说,好像不重要,没有影子并不影响你的日常生活啊。
可是,当你在太阳下行走,你身前身后都没有影子陪伴,你不觉得很怪异吗?像你在路上正走着,后方车灯射来,你周围的人都有长长的影子划过对面的那面墙,爬上墙头了,折叠了,又斜到墙角了,缩到地上了,突然跑到身后了……
有影子的人是不在意这些情形的,可没有影子的人,完全对身体的另一种可能没有感觉,也不能在月光下起舞,对影成三人……啊,说影子说得太多了,我的意思是,没有梦的人,也面临着这样的尴尬。
同事们在午间吃饭时,偶尔会聊到自己的梦,问起我,我只能打哈哈,他们以为我是不愿意说,哪里知道我是无梦的人呢。
他们的梦大部分没有特别之处,被老板催进度啊,被前女友找上门一定要和他结婚,去了梦想中的城市旅行,一个人走夜路吓个半死,一回头好朋友就在后面……
我突然明白,我羡慕的是,他们不管怎样,总可以在某个时候逃离这个身处的世界,去了某个神奇的地方,成为另外一种人,有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我没有梦,我被禁锢在这个世界了,就像是被水泥框住的人。
虽然痛苦,但也安慰自己,反正梦的世界对于现实是虚幻的,做不做梦也没有关系。所以,没有梦也没有什么了。
可是,自从爱上春悦,和春悦一起生活,我感受到了无梦的痛苦。
春悦是很快乐的女孩子,我们性情相投。可以说,她是我这么多年来最亲近的人。我打算再过一阵子就向她求婚。
可是,这一个月以来,我感觉到她对我有些冷淡了。
问她原因,她说我不是个诚实的人。我怎么会对她不诚实呢?怎么可能呢?
上一周,她终于说出了实情:“你告诉我的你所有的梦都是假的……”
她说罢丢过来一本书,我只看封面脸就白了。
她说的对,我所有的梦都是抄袭了那本书。我把那些梦变成自己的梦,然后告诉春悦。
那本书非常小众,是多年前我去旅行,在一个偏僻县城的地摊上买来的。我以为那本书早已绝版,也肯定它没有几个读者,却没想到,春悦居然会有这本书。
“不过是梦而已。你居然可以拿别人的梦来冒充自己的来骗我,我不敢确定,未来你还会怎么骗我……
我一直相信那些梦是你的,那些清晨,那些每天早上醒来,听着你或者奇怪,或者清淡的梦的清晨,对于我有多珍贵,你知道吗?听完你的梦,说说我的梦,我兴兴头头地起床吃早餐,挤地铁挤公交,兴兴头头地完成好像昨天还不能完成的任务,我觉得,是那些梦给了我力量,给了我克服困难的勇气……
现在,我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如果说是那些梦给了我力量,那么,不是你的梦给了我力量,也就是说不是你给了我力量,而是别人……”
春悦说完这些,带走了自己的东西,也带走了那本书。
她是不是去找写那本书的人,找那个真正给她力量的人了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伤害了她,辜负了她的信任。
我并不想欺骗她。可是,我没有办法啊。
每个清晨,春悦总会先于鸟鸣声醒来,她不睁眼,只是转过身,头抵在我的肩窝里,迷糊着说: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她断续地讲她的梦。有些梦里有我,有些没有。但那些梦总是彩色的。她会详细描述那些颜色,那些梦中的建筑,花朵,河水流动的声音,还有说话者的表情……
那些梦不一定有故事,只是一些场景。但是都那么逼真。在她的讲述里,我和她一同游历了那些场景,以至于我感觉我一直在那些梦境的边缘。
春悦说完,总会央求:说说你的梦。把你的梦说给我听。
我说,没做梦啊。
一天这样,两天这样,三天这样,春悦不高兴了,也没有兴致再讲述自己的梦。
可是,我想听她的那些梦。我请她讲。她说,只知道听我的,不讲自己的,情感不对等,这是不尊重人的一种表现。然后又说,你是不是梦里有不可告人的事,所以不敢说?
当然不是。
因为我根本不做梦。从来不做。
这样说给春悦,她肯定不会相信。说给别人,也没有人会相信。
哪会有不做梦的人呢?许久不做梦是可能的,做了记不住,做了想不起来,都有可能,但从来不做梦怎么可能呢?
我无法向春悦证明自己从来不做梦,我只能编一些梦说给春晓听。
我没有太好的想象力,编了几次就编得不像样子了。不是故事和情节的问题,是别的问题。
听春悦说她的梦,我渐渐领悟到,好的梦并不是指梦里有奇特的情节,奇特的故事,而是那种气氛是特殊的。梦有自己的气息。梦与编造的故事不同。好的梦的讲述者,也是能充分描述梦的气息的人。
做过梦,做过无数梦的人,也许不一定能清晰地表达那种气息,但在他的叙述中,那种气息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了,听的人也自然能领悟。
我可以编造故事和情节,但我因为没有真正做过梦,所以,我的梦,我编造的梦缺乏这种气息。我编造的梦和真正的梦,就像是人造花与鲜花的区别,再精细些,就像是花园里的花与森林中花的区别。
我必须掌握那种气息,微妙的梦的气息。
所以,我看书,看电影,捕捉那种气息加工其中的一些情节说给春悦听。
是的,我一向认为好的小说与电影都具有梦的气质。但是,小说与电影虽然有梦的气质,这种气质却是梦被加工之后的气质,再经过我的加工,这种气质就越发稀薄了。
我感觉,不出半个月,我的伎俩就会被春悦看穿。爱做梦的春悦,爱读书看电影的春悦,怎么不可能细察到我编造的东西缺乏那些气质呢。
我正焦灼之时,翻藏书时翻出了这本早已忘记的《梦记》。
那里面记载了无数个梦,有长梦也有短梦。且不说梦的情节,单是梦的气息作者就捕捉得特别特别好。我一下就感受到了,书的作者是一个真正做梦的人,甚至可以说被梦魇住了的人,或者说住在梦中的人。我贪婪地读完这本书,读了好几天。然后先取其中的篇章,当作自己的梦说给春悦听。
春悦听得高兴。她也一定是被这些梦的气息迷住了。她没有怀疑这些梦不是我的。
想当年,我之所以能买下这本书,也是因为被书名和书的内容所吸引吧。我想知道梦是怎么回事,做梦是怎么回事。
这本书被我讲了三分之二时,春悦和我摊牌了,我露馅了……
我不知道春悦如何得到的那本《梦记》。她的这本当然不是我的那本。我的那本现在还在办公室的抽屉里……
所以,我请你们,求你们,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做一个梦吧。我只想拥有自己的一个梦。知道做梦是怎么一种感觉,那我就可以把这个梦说给春悦听,即使她不原谅我,我还是想讲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梦给她听……
吴一捂住脸,身体前倾,双臂支在腿上,整个身体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