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先生细瘦的手指紧紧地揪着被角,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紧咬的牙关带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原本端正的五官痛苦地拧在一起。
这个男人正经历他人生之中最艰难的战斗,在生死之间徘徊。
箫二白伏在床边,红着眼睛,无力地旁观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在痛苦之中挣扎。
箫先生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有气无力地对箫二白说道:“二白,先生没事,你出去玩吧,不用看着我。”话音刚落,又闷咳了一声。
箫二白看箫先生气若游丝的样子,使劲地摇摇头,带着哭腔说道:“我不走,箫先生,你可千万别睡啊。”
箫先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好,我...我不睡。二白,你去给先生吹一首曲子吧。”
箫二白知道箫先生平时最喜欢听曲子,于是立马起身去拿挂在墙上的短箫。
墙上有一长一短两个竹箫,长的是箫先生的,短的是二白的。
箫二白坐在又矮又旧的门槛上,脸朝着门外,正午轻柔的阳光就洒在他的头顶,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是小年。
这么好的节日,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环境,但这么好的箫先生却躺在床上,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二白知道,箫先生的病,治不好的。
箫二白把箫放在嘴边,缓缓地吹起箫先生教给他的第一支曲子,这也是他最拿手的曲子。
悠扬地箫声婉转动听,这应该是箫二白吹得最好的一次,阳光似乎都明媚了几分,白云也为这箫声驻足。
躺在床上的箫先生听到这箫声,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教箫二白吹这首曲子的时候。
那年箫二白才五岁,自己给二白做了一支翠绿翠绿的短箫,还教给活泼的二白第一支曲子。
一想到过去,泪水就从他的眼角止不住地流下来。他多希望自己能够看着二白无忧无虑地长大,让他只作他的箫二白。但他知道,他不能了,他的大限已至。
他撑不到第十年了,真的撑不住了。
箫二白一曲吹完,立马跑回箫先生床边。
他的手指不再抓着被角,脸上也没有了挣扎痛苦的表情,五官还是那样端正清秀,只是嘴边渗出了黑血,眼角还有两行泪痕。
箫二白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摇着箫先生,“箫先生,不是说好了不睡的吗?不是说好的吗?你醒醒啊,醒醒啊...”
箫先生真的醒不过来了。
过年那天早上,箫二白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神空洞洞的,茫然地看着村子里其他人家忙活。
他的小手不停地摩挲着破旧的鞋,那是李大娘给他做的。
箫二白其实是个孤儿,他是箫先生捡来的。
箫先生本来是个秀才,秋闱落第后打算云游四方、纵情山水,却在路上阴差阳错地捡到二白,寻到青云村,便挨家挨户地求人救救这个孩子。那时候,正好李大娘刚生完李二牛,看这孩子叫的可怜,便给这孩子和李二牛一起喂奶,后来箫先生就在这青云村当个教书先生,报答村人的恩情。
箫先生名叫箫一清,就给这孩子起名叫箫二白。虽然是箫先生抚养箫二白长大,但他从来不让二白喊他爹,只叫他先生,可村子里的人都说两人长的像亲父子。
箫先生家的房子、村子里的书塾都是乡亲们帮着盖的。平日里乡亲们帮衬着箫先生,箫先生也从不收孩子们的学费。
书塾里的一帮孩子,就属箫二白和李二牛关系近,好的像亲兄弟似的,李大娘和李大叔也把二白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有点什么吃的都给箫先生家送去。这俩孩子天天摆弄着树枝农具,舞枪弄棒,说要去江湖闯名声。
箫先生每次看二白疯闹,都会让二白放下手中的家伙,然后心平气和地告诉二白读书人应该克己复礼,修身养性,这样张牙舞爪成何体统?二白只能不情愿地放下心爱的宝贝,回房里读书。但箫先生压的住人,可压不住心。
二白以前认为箫先生确确实实是个读书人,身体娇贵。从二白记事起,箫先生就犯咳嗽。随着二白长大,这病愈来愈厉害,村里的郎中开的方子不好使,乡亲们就劝箫先生去县城看看郎中,结果县里的郎中也没多大本事,这病就搁下了。
箫先生病重的时候,箫二白独自一人去过五里外的白水县城寺庙,给菩萨和佛祖磕头。磕了足足有一百个响头,直磕得血流满面,可菩萨不灵,佛祖不应。
都说佛祖普度众生于苦难,为何救不了箫先生?
旁边一道童稚的声音忽然响起:“二白,你坐在这儿想啥呢?”
箫二白回过神儿,注意到面前的小胖子,说道:“二牛啊,你来了。”
李二牛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拉起箫二白,拽着他边走边说:“走,二白,上我家吃饭去。”
箫二白挣扎着脱身,甩甩膀子说道:“不用了,二牛,谢谢你。李大娘上次给的干粮还没吃完呢。”
二牛说道:“哎,那能够吃?走走,去我家。”说完又拉着二白的胳膊,小胖手扣的更紧了。
瘦小的箫二白就被二牛一路拉到他家,不仅上午的饭在李家吃,年夜饭也是在李家吃的。
“二白,今晚就在大娘家住下吧,跟二牛一块睡。”
李二牛一听他娘这么说,不停地点头,一脸兴奋地看向二白。
箫二白摇摇头道:“大娘,今天已经够麻烦你们了,可不能再在你家住下了,我还是得回去。”
二牛听箫二白要走,软磨硬泡要他留下,但箫二白软硬不吃,决意要离开。
“好了,大娘,我走了。”说罢便出了门,独自一人走在路上。
李大娘扶着门框,看着逐渐隐没的瘦小背影,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这孩子懂事,懂事的让人心疼。
李大叔把手轻轻地放在李大娘肩膀上,安慰道:“大过年的,别这么难过。”
李大娘擦着眼泪啜泣道:“这孩子,命多苦啊。”
就在前几天,全村人帮着把箫先生下葬了。二白没哭也没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在全村人心中,箫二白早就不是青云村的外人,是大家的孩子。
回到家,箫二白从墙上把长箫拿下来,细致地擦了擦,然后在床上抱着入睡,嘴里还轻声念道:“箫先生,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