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90年开始,日本“病”了,所谓“平成萧条”,长达十五年,是战后时间最长的经济萧条。我也不幸伴随其间很长时间,见证了书中所说的种种不景气。公司开始减员,开始倒闭,罢工游行多了起来,街上流浪汉一下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让人不相信这就是日本。前不久在日本一家报纸上看到,五年前,一个在日女华人通过跟日本老乞丐结婚,或者介绍中国国内女子当他们的养女,然后谋杀他们,获得生命保险金,居然频频得手。这在经济萧条前是难以想象的。那时日本固然有乞丐,但很少,而且往往是因为好吃懒做,毋宁是假乞丐。
乞丐是社会的晴雨表。现在日本,无可置疑地是有乞丐的社会了。本来,“日本是世界各国中城乡差距、地区差距与居民收入差距很小的国家之一”,现在差距拉大了,日本有了穷人。有人把责任归结到小泉的结构改革上,但其实谁都心知肚明,根本上说是日本的宿命。经济只是政治的表征。由此反思到国家政治上来。过去日子过得好,可以暂时忽视,现在日子不好了,就感觉特别尖锐起来——日本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比如没有爱国意识;再比如,没有军队,在核威胁下没有核反击能力;在联合国没有发言权,只是出钱的“冤大头”,连过问的权利都没有;被美国死死钳制,《和平宪法》、东京审判与《日美安保条约》是美国骑在日本头上的“三座大山”。用中国留日学者朱建荣的话说:“战后的日本已经被美国抽去了脊梁骨。”
美国对日本的钳制,有的确实到了“压榨”的地步。比如强迫日本开放大米市场。曾经担任OECD副秘书长的谷口诚说:“日本一直被认为是稻穗国家,也可以称为大米国家,大米对日本人民来说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从军事上看,日本是受美国的保护,但是我们的经济贸易是不受美国保护的,美国一直要让日本开放大米市场。你知道,日本一旦开放大米市场,就要面临农业衰败和农民破产。现在日本种稻米的农户,平均年收入只有一百万日元。前几年美国曾经要求日本一定要进口美国、澳大利亚和泰国的大米。可是日本人的习惯是除了本国生产的好吃的大米以外,不吃别国的大米。最后我们没有办法,降低关税进口了大批大米。后来这些大米被全部扔掉了,因为没有人买也没有人吃。”
我就经历过大米风波。在日本的最后日子里,我几乎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至今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买日本米的队伍从商店排到了街上,一旦被告知日本米卖完,只有外国米,队伍立刻就散了。如此,商店就不再进外国米了。作为中国人,我愿意吃美国米和泰国米,但是买不到,这是我的困局。
前一阵,我看到了一本叫做《转轨中的日本》的书,作者似乎也陷入了困局。作者多次去日本考察,有比较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和数据,这书的价值也在于此。但作为中国人,作者似乎难以摆脱“中国视角”。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中国经济腾飞的沾沾自喜:“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身上都带着十万、二十万日元,日本人感到非常吃惊,羡慕得不得了,因为日本一般职员钱包里有一万日元就算多的了。”我不知道日本人是否真的落得如此之穷,但我清楚,中国人是并没有如此之富的。能供得起孩子出国留学的,绝对只能是中国人中的极少数。拿自家之长,比人家之短,这是我们历来的毛病。书中关于中国经济成就的数据,我不知道是来自日本,还是来自中国?
也许作者会说,许多赞美都是出自日本人之口。我告诉你,日本人的夸奖是不能听的。跟日本人打交道,听他们说我们的坏话倒比较少,虽然相信他们骨子里是不会认为我们好的,但是嘴里总是中国这个好,中国那个了不起。我的一个老师,一次跟我说起她去横滨中华街吃“中华包”(肉包)的情形,说真是太好吃了!那表情,美得就像吃了仙桃似的。不就是肉包吗?这个国家早已经到了饱食的时代,犯得着吗?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日本人对食物的珍惜,据说他们一般只吃七分饱的。但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并非吃不着。如果说,肉包还真可以说是好吃的话,那么其他一些事就不可理解了。有些明显只是宣传出来的,我们都不信,他们居然也信。常纳闷,他们是真不懂呢,还是假装不懂。其实,那只是一种礼貌,只是恭维。假如不信,你就试着跟他们发生确实的关系看看,比如跟他们做生意,当他们热情赞美你的产品好,设计新颖,造型美观,包装又别致,你就跟他们来实质性的。他们一定会说:让我考虑考虑。或者说:我将把您的意思带回去向上头汇报。然后就不再有回音了。
日本人是不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思的。当跟你意见相左的时候,他们不反对你;当利益不相干的时候,他们可以恭维你。这是他们的智慧。这智慧倒是让中国人很受用,所以在这方面,中国人跟日本人相处得十分友好。但是在友好中,一方是清醒的,一方却是糊涂的。日本经济也曾经狂热过,像吹得太大的“泡沫”,于是这“泡沫”破灭了。于是日本人又清醒了,从1990年开始,日本人不停地反省自己。日本人用这种清醒让自己度过了难关。这时期中国经济上去了,中国清醒着吗?
日本语中有个词——外人,意思就是外国人吧,但似乎有点望文生义了。“外人”是有特指的,是指那种他们所瞧不起的国家的人,现在,就是指穷国到日本的人。当然也包括中国人了。
有意思的是,中文里也有类似的词——外国人。懂得中文的人也都知道,这“外国人”可也不是指所有的外国人,也是有特指的,是“洋人”,是被高看的外国人,好像也包括“东洋”。这样,被低看的“外人”到了被高看的“外国人”的国度,景观可就奇异了。
日本人是很忌讳作为“外人”的中国人群居在一起的,但是作为被“外国人”的日本人所低看的中国人,却不能不这么做,抱成一团,包租整栋楼,在日本人看来,俨然是“国中之国”。
要找中国人聚居处,就找“万国旗”。花花绿绿的衣服串在竹竿上面,往对面——不管是屋顶,还是窗户,还是阳台——架过去,好像一个国家在对外扩张。中国人住房的另一个特点是鞋子多,占满了玄关,楼道,甚至到楼梯口。有人无法通过,便干脆从鞋子上踩过去。早上楼的人的鞋子被晚上楼的人的踢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男人的平底鞋被踢翻了身,脸朝地趴着,一副可怜相;女人的高跟鞋不容易翻个,被踢得撅着屁股侧卧着,现着几分轻挑。蒙着灰尘的鞋面反而被脚印擦得光亮了,而原来光亮的鞋面,又往往被踩个大花脸。遇到心胸狭窄或者肝火旺盛的,干脆把鞋子一脚踢到别的地方去,鞋子的主人要鞋子时,就单脚独跳,骂骂咧咧地找。而那鞋子有的被踢到楼下玄关了,甚至已经到了路上,惹得日本老太太弯腰拾捡,拼命寻找失主。因为日本人已经养成了拾金不昧的习惯,在他们思维里,这一定是哪个人不慎遗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