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快来！”
八岁的柳河图站在院中扭头看去，不足五岁的弟弟柳洛书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柳河图指一指前面坐满大人的厅堂，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过去牵起他的小手说：“你来看，这几个人长得好奇怪。”他带着弟弟绕到偏厅，来到隔开正厅和偏厅之间的薄墙边，抱起弟弟放在椅子上，自己爬上旁边另一张椅子，趴在隔墙的竹架上偷看起来。
大楚朝延绵三千余年，礼制极严。柳家虽然对孩子比较和善，但毕竟在这个筑阳县也算是小小的一个望族，家教还是很严。大人在厅中议事，柳洛书年龄虽小，却也不敢再出声，看着正厅中来客的奇特长相，一时忘了自己的要紧事。
正厅中主位上坐着两人的父亲柳谦善，旁边是大伯柳谦益；客位上坐着里长张淑年，随后便是五个外来人，四男一女，个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身上穿着极其罕见的对开襟服装，说话口音极其古怪。主客一边慢慢品茶，一边说着些风土人情。柳洛书看了一会觉得不耐烦，又想起自己的重要事，跳下椅子，扯了扯柳河图的衣角悄声说：“哥哥，快去看，我们家的镜子在说话。”
“什么镜子？说什么话？”柳河图也跳下椅子。柳洛书拿手比划一下，不知道如何说起，伸手拉起柳河图就跑。柳河图被弟弟一路拖着出了偏厅，穿过后院，来到书房，推开一处书架，从书架背后露出的一个小门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后面一个小室，然后又把书架拖过来挡住。
柳河图去年发现这个小室之后，经常偷偷带着弟弟来这里面玩，把这里当成了两个孩子的秘密巢穴。这里面东西不多，平时大人根本不来，只是每个月有仆人进来打扫两次。靠墙几个架子上摆着十几本旧书，几个古旧的青铜器皿，一个金如意，一个镇纸，和一个古镜。柳洛书气吁吁地把哥哥拉到古镜更前，指了一下说：“你看，镜子在说话。”
柳河图凑上前去细看，这个铜制古镜年代久远，镜面已经有很多磨损。柳河图和弟弟之前把玩过多次这镜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此时铜镜的镜面隐隐有些发光，柳河图把铜镜从镜架上取下来，走到窗边明亮处，阳光一照，镜面的光就无法看清了。他拿着镜子又走到角落里阴暗的地方，这才看清镜面隐隐约约发出暗淡的光，流动间组成几个勉强可以看清的字：“来者不善，举家速离！”
柳洛书凑上来：“哥哥，这上面说什么？我只认识这个‘不’字。”柳河图呆呆地说：“这上面说来的客人不是好人，要我们大家都快点逃跑。”柳洛书说：“那些黄头发的客人吗？我看着他们不像好人，他们肯定是妖怪，那我们怎么办？”柳河图想了想说；“我们去告诉父亲。”
柳洛书跑了两步，又停下来把镜子放回原处，两人一起推开书架出了小室，把书架又拖回原处挡住小门，原路跑回了正院正厅门前。看着大伯和父亲在主位上坐着，兄弟俩终是不敢就这么闯进去，在正厅门外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来回晃了几趟，然后柳河图站在门口拼命给父亲挥手，父亲瞪了他一眼。柳洛书也站在哥哥身边拼命挥手，正厅中众人终于都看到了他们。柳谦善无奈，对着客人抱歉地笑笑：“犬子无礼，客人见笑了。”拱拱手站起身走出门，看了两兄弟一眼，然后背手走进了厢房坐下。柳河图和柳洛书低头跟在后面走了进去。柳谦善板着脸训斥道：“怎么回事？”
两兄弟对视一眼，柳河图说：“父亲，这些客人不是好人，他们很危险。”柳谦善冷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也不小了，一点礼数都没有，《人道经》都读到哪里去了，等客人走了之后自己来领家法吧。”柳河图着急了，说道：“真的，那个镜子……，书房后面小室里的镜子说的。”柳谦善更加不耐烦，说道：“平时你们偷着进那个小室不理会你们，现在可好，变着法折腾出事情来丢人。”柳洛书也着急了，大声叫喊道：“真的，那个镜子上出了几个字，说那几个客人是坏人。”这句话喊得声音极大，正厅隐隐传来的说话声顿时停了下来。
“够了！”柳谦善一拍桌子站起来，招招手叫进来被柳洛书的叫喊声引来的仆人，说：“带他们回自己房间反省。成何体统！”“是！”仆人应了一声，躬身说：“两位少爷请！”柳河图和柳洛书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跟着仆人出了房间。
柳谦善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回到正厅，堆起笑容跨了进去，拱拱手告了罪重新坐下。大家又客气了几句，几个金发碧眼的外邦人士中为首的一个满脸胡子，自称威尔逊的男子笑呵呵说道：“小孩子真是有趣，只是不知道说的是什么镜子在说话。”
柳谦善挥挥手说：“小孩子在一起编故事，倒是让客人笑话了。”威尔逊笑笑不再说话，扭头看了里长张淑年一眼。张淑年放下手里的茶，咳嗽一声，说道：“两位柳老爷，这次带着几位外邦人士前来打扰，其实是因为他们自己仰慕我们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在大楚朝各地游历。到筑阳之后听闻柳家藏有几件珍贵古董，所以前来但求一观。”说到这里，威尔逊对着同行的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男子伯纳德摆摆手，男子站起身取出一个精致盒子，恭恭敬敬来到柳谦善和柳谦益面前，打开盒子，取出里面一枝造型清雅的树枝，迎风一晃，树枝上吐出几个嫩芽，转瞬间长大成花苞，然后先后绽开乳白色的花朵，花形繁复见所未见，正厅里充满一股浓郁的花香气。男子举着花让众人观赏了一会，又把花枝放回盒子，顺着花枝抚摸了一下，花朵很快又收缩成为花苞，变成嫩芽消失在枝干中。只看得柳氏兄弟和张淑年啧啧称奇。
伯纳德微笑着把盒子递上前，威尔逊说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久闻大楚国遍地是宝，只求我们能在大楚开开眼界。”
柳谦益和柳谦善互视一眼，说道：“客人言重了，如此神奇的宝物我们受之有愧。只是我们这里穷乡僻壤，家里也只有一些破铜烂铁不值一提，只怕要让客人失望了。”那个青年男子伯纳德面色一变。威尔逊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外面一阵混乱，听到有人大喊：“着火了！”
众人面色大变，急忙出门来到院子里，看到后院里浓烟滚滚。柳谦益皱皱眉说：“谦善，你去灭火，我送客人出去。”柳谦善跟众人拱拱手，匆匆走进后院。那威尔逊上前一步说：“火情危急，我们几个人应该能帮上忙。”另外几个外邦人已经跃跃欲试，向后院走了几步。
柳谦益慌忙上前拦下，说道：“不敢让客人千金之体涉险。”半推半送把几人送出了大门，只见街坊们各自带着大小盆罐前来帮忙灭火。几个外邦人却也没离开，退了几步站在旁边观望。
柳谦益赶到后院，只见柳河图房门大开，一股浓烟从的房中窜出，翻翻滚滚升上天空，透过屋门隐隐可以看见火苗舞动。他的儿子柳立德与几个街坊带着仆从一起正在死命往屋里泼水。
柳河图房间东西不多，烟冒得凶，但是火势并不大，加上发现及时，一会功夫灭了火，检查下来并没有人伤亡，倒是屋里的床和桌椅烧得一塌糊涂。街坊们看火势已经灭了，就前来告辞，柳谦益和柳谦善千恩万谢，吩咐了仆人去准备酒席，要街坊们晚上务必赏光。然后街坊们各自散了。
柳谦益兄弟回到后院检视，看见仆人们各自在收拾打扫，柳河图脸上熏得东一块西一块黑迹，低头站在院中，柳谦善的夫人王氏一边哭一边扯着他看有没有烧伤。柳洛书不懂利害，很兴奋地窜来窜去拨到处熄灭的火头。
柳谦善心头后怕，走到柳河图面前，躬下身和声问道：“有没有烧到你？还有没有哪里疼？”柳河图抬头看看他，低下头去，声音细如蚊蚋：“我……我没想到会烧这么大……”
柳谦善一愣，心头大怒，站起身来对身旁一个仆人说道：“取家法。”然后对柳河图说道：“你跟我来。”大步走进了旁边的厢房。
柳河图一看大事不好，急忙包住母亲的腿说：“娘，你快去书房后面的小室，取那个铜镜来。不然爹会打死我的。”
王氏正被柳河图坦白纵火的事情震得目瞪口呆，听到这个完全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铜镜？”柳河图正要解释，柳谦善在厢房里低声喝道：“还磨蹭什么！”
柳河图磨磨蹭蹭踱进厢房，柳谦善瞪着他，说：“关门。”柳河图依言关上屋门，刚转过身，柳谦善蹬蹬蹬上前一个大耳光，柳河图眼冒金星摔倒在地。柳谦善喝道：“站起来！”然后又走到门口，开门对着外面问：“家法何在，怎么还没送来？”门外老仆期期艾艾地递上家法，说道：“老爷，少爷他……”“闭嘴！”柳谦善喝道，接过家法，回身关门，举起家法对着柳河图就是一顿没头没脑的猛揍。
柳河图从未受过如此毒打，一阵阵巨疼中哭爹喊娘地大叫起来。只听到门啪地被推开，王氏扑了进来哭着抱住柳谦善说：“老爷，下手轻些！”柳谦善甩开妻子，说道：“滚开”，一边继续打。柳河图哭喊着：“娘，镜子！”王氏不知利害，抱着儿子只是哭。
柳谦善拿家法指着王氏骂道：“你这么护着他，迟早有一天他把这个家烧了。”这时门口柳谦益跨了进来：“怎么回事，怎么刚刚灭了火，倒在这里教训起河图来了？”柳谦善恨恨地说：“你问问这个无法无天的小畜生。”柳河图不敢争辩，只是说：“大伯，那个小室里面的镜子……”
柳谦善喝道：“还在说什么镜子，说说你放火的事情！”柳谦益奇道：“什么放火？镜子又怎么了，刚才洛书也拿着镜子来找我，还说什么镜子在说话。”柳河图忍着痛说道：“镜子上有字。”柳谦善一瞪眼，上来又要用家法抽打。柳谦益说道：“谦善，先别打了。”对着柳河图问道：“是你放的火？”柳河图看了父亲一眼，往母亲怀里缩了缩，说道：“镜子上出了字，说坏人来了，要我们全家都快逃。我跟父亲说，父亲不听还把我关起来了，我一着急，就想点个火来吓吓大家，让大家都先逃。”
柳谦益皱皱眉，对门外老仆说：“去带洛书来，让他把刚才拿着的镜子也取来。”老仆应声而去，不一会手里拿着镜子，带着柳洛书走了进来。柳谦益拿过镜子仔细端详。柳河图说：“那边太亮，要到暗地里才能看清。”柳谦益往墙角走了两步，柳谦善也凑了过去，两人看了一会，一言不发。随后柳谦益走了出去，柳谦善丢下家法也跟了出去，出门时对门口的老仆说道：“去给河图擦点药。”老仆应声而去，过了一会带着药进来，王氏接过药，自己动手给柳河图擦起药来。一边擦药，一边才开始细细问起前因后果。柳河图只拿一些没要紧的搪塞。
过不多久，仆人来请，他们母子三人一起去了偏厅。只见柳谦益，柳谦善，柳谦益的夫人韦氏，儿子柳立德，都已经在那里等候。各自坐下之后，柳谦益开口说道：“我们一家要出个远门，去汉阳城曾家住上几天。马上就走，大家各自收拾一下细软。”王氏不明所以，开口问道：“大老爷，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出门？”柳谦益摇摇头说：“路上再说，先尽快收拾。”
一个仆人从门外进来，鞠躬道：“回报老爷、太太，那几个外邦人在顺城街的齐家酒楼坐着喝酒，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意思。”柳谦益点点头让他退下。然后几人各自回房收拾。不到半个时辰后，一家人坐上马车，带了两三个贴身仆人骑马跟着，其他仆人暂时遣散回家，也不和邻居作别，趁着刚刚降临的夜色，悄无声息从屋后的小巷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