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众人在裴府用过早饭,敖珹璋和梁潇亲自去向裴延英请安,裴延英自从服用了法明大师的药,已略见起色,加上梁潇和敖珹璋的来访,让老将军心中甚是宽慰欣喜,自然病情更是已现初愈的迹象。梁潇也陪着老将军聊一些家常之事,裴延英偶尔还会笑出声来,裴信见此,默默的拭着眼角,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老爷如此谈笑风生了。既是有初愈迹象,但仍需卧床多些休息,裴信不时在一旁提醒着裴延英。老将军也是憋闷太久了,况且又有梁潇来作陪,身心甚慰,更是让裴信备些清淡的粥饭来吃。
裴府上下如节日般喜庆,裴夫人也携女眷前来拜谢梁潇。得此大礼,梁潇却显得拘束起来。梁潇俊朗明礼,落落大方,一表人才,深得裴夫人喜爱,老夫人恨自己未能有女,不然定要收得梁潇做一个贤婿。裴夫人身后的几个贴身丫鬟也很是得体,亦能看出裴府上下被这位温贤恭淑的将军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
略备酒菜,梁府许久没有如此大费周章的备上一桌待宾的酒席,裴延英被人搀扶着起身,颤颤巍巍的坐到主人的位置上,如若不是梁潇和裴夫人等力劝,老将军甚至还要小饮上一杯酒方才显得出自己内心的喜悦。今日裴延英的气色比昨日更好,脸上也略见红光,不停的让裴信安排丫鬟给梁潇和敖珹璋及手下众人倒酒。
见众人酒意正浓,裴延英注视着敖珹璋,良久才笑着道,“敖先生是哪里人氏?”
敖珹璋因不善饮酒,只是吃一些清淡的饭菜,听裴延英如此一问,略微怔了一下,缓缓放下筷子,恭敬答道:“晚辈建州人氏。”
“敖先生一表人才,听潇儿说你通晓经纬,谈经论道甚是开明独到,可谓是当朝难得之人才。老夫随先帝立国征战,在建州是待过多年的。可未曾听到过建州有敖氏一族能育出有如此大贤大德之才俊。令尊可曾在朝为官?”
敖珹璋听得出裴延英是在打探这自己的底细,他心中早有准备,道:“晚辈自幼家父家母多难多疾,先后早逝,我被叔父送到了峦经山上随无为先师学艺习道。”
听到敖珹璋不紧不慢的介绍自己的身世,裴延英眼神中透出了一丝惊异,“无为道长……”他欲言又止,强作微笑点点头,“难怪,难怪,无为道长乃当世仙翁,布道济世,令人折服…”
裴夫人见裴延英如此直接的询问敖珹璋的家事,不免有些唐突,一边招呼众人吃菜,一边对裴延英小声说道,“潇儿和敖先生到府,一来是远亲故侄,二来也是裴府的贵人,老爷身体便初愈,还是少说话,待身体痊愈再与他们畅聊。”
裴延英点头不语,默默的拿起筷子招呼众人。
家宴尚未过半,老管家裴信脚步急匆的走进来,缓步移到裴夫人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被一旁的裴延英听到,老将军脸色瞬间阴冷,将筷子放在桌上,声音微怒,“逆子还知道回来!叫他进来说话。”
裴延英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听说父亲大人身体见愈。孩儿特来请安!”音前人后,厅外走进来以为公子打扮的人,脸上堆满了笑容,见到满桌子的人,还有几个自己不相识的,略有些惊讶,“哟,人不少啊。”说着走到裴延英和裴夫人身前,微微欠身请了个安。
“来啊,给本公子看个座儿。”
一旁的家丁忙给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了裴夫人旁边,他毫不拘束挪身便坐下,早已另有丫鬟给他拿了一副碗筷,他不客气的拿起筷子,巡视了一下满桌子的饭菜,嘿嘿一笑,端起碗,站起身,先夹了身旁的一片牛肉送入嘴里,又长伸筷子胡乱在几个盘子中夹了些菜放入碗中方才坐下,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桌上还有客人。
“酒呢,这么多这么好的菜没有酒怎么能行。哎?锦芙呢?快来给公子倒酒啊。”
裴夫人身后站立的一位衣衫锦素,仪态端庄的姑娘看了看裴夫人,遂缓缓挪步来到公子身前,轻轻端起酒壶,给他面前的酒杯里斟满了酒。
公子吃了一口菜,看着杯中的酒渐满,忙笑着说:“够了够了。我亲自来吧。”说着伸手去握姑娘的手中的酒壶,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姑娘的手,他不声不响的摸了上去,姑娘身子微微一震,忙将手缩回去,脸色泛红,退身离去。
“锦芙,刚才是本公子不小心碰到的啊,不过这小手倒是细腻不少。”说完看着锦芙,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桌上的众人此时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如同观戏一般看着这位公子表演,公子似乎并未察觉异常,依旧我行我素。
“放肆!!!”一声大吼,吓得这位公子手中正欲夹菜的筷子掉落在地,桌上众人也被这突入袭来的吼声惊住了。
裴延英站起身,横眉立目的喘着粗气,一旁的裴夫人忙起身搀扶着丈夫,小声劝慰他不要发作,稍安勿躁。“逆子!!!你终日不入府,与些江湖歹人混迹,既是不走正路,可也不能忘了礼数!”
“爹,孩儿方才不是给您老人家请安了吗?”
“宴席之上,还有宾客,你可曾顾忌这些礼数?”裴延英越说越气,“坐在你旁之人,你可知是何人?”
公子转头看了看,朝着梁潇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他是定国公梁振,你梁叔父家的爱子,你们儿时曾为伙伴……”裴延英本是想接夸赞梁潇来敲打一下儿子,一时气血攻心,咳嗽不停,裴夫人紧张得命人去拿水,温药。
梁潇和敖珹璋从这位公子刚进门以来的一列言谈举止,大概已知这便是裴延英口中常说的那个不孝之子,裴经。面对如此尴尬之场面,梁潇竟不知如何以对,转头看看旁边的敖珹璋。敖珹璋向他使了个眼色,梁潇忙起身走到裴延英身旁,和家人搀扶着老将军回房休息。
此时的裴经脸上露出了一脸的不屑,对裴延英的身体突恙漠不关心,家人都随着裴夫人陪同老将军回房,杨煞等人也起身站在一旁,席桌上只剩敖珹璋和裴经。
裴经冷冷一笑,从地上捡起落下的那支筷子擦了擦,继续夹着饭桌上的菜,自斟自饮。这位裴公子如此纨绔,敖珹璋倒是没有想到,一个亲爹都不顾及的官宦子弟即便再顽劣,也不会到这种地步。枉费裴老将军忠义一世,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敖珹璋内心不禁唏嘘,若眼前这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不是裴延英的儿子,他着实想设计整治他一番,亦或是让杨氏兄弟等背地里替裴老将军教训一下这个不孝之子。转念一想,也许真的如裴老将军所说,他早年杀戮过多,晚年理应得此报应,此乃命中注定,这是老将军天命该劫。想到这里,敖珹璋不觉眼圈已显红晕,这并不是对老将军的同情,而是别有他情。
老管家裴信匆匆忙忙的从后庭忠苑跑出来,敖珹璋起身问其裴延英的境况,裴信额头上满是汗珠,语无伦次回复他老将军吐了血,要速请法明大师前来。
此时此刻,敖珹璋觉得已经不能再坐观而不管,他叫住裴信,安抚了两句话,让其备上两匹快马,他安排杨煞和尚逐风二人前去请人。
裴信摇摇头,“您是裴府的客人,怎可让您的属下前去。况且法明大师乃得道高僧,我们都是请了几次,后来才报了老爷的名号才来,他认得我,只好我亲自去请。”
敖珹璋说:“老管家,法明大师年迈,不善舟车劳顿,既是去请,来去最快也需一日。老将军病情如此之重,等待不得,我让尚逐风骑快马先行,向大师讨得些镇疾之法便速回,先稳住老将军的病情。杨煞后面赶着马车去请,你再安排两名家丁随行,这样不免各处耽搁。”
考虑如此之周到,安排如此贴切,老管家裴信焦急之心瞬间开化,“敖公子,如此甚好甚好。只是法明大师非凡人请得到……”
敖珹璋微笑道,“我自有办法。”说完转身对尚逐风交代了两句,从内怀中摸出一副带着紅穗的玉牌交予他,“得了大师的应急之药,速归,路上遇到杨煞,把玉牌转交与他。”
尚逐风点点头,拱手告辞。敖珹璋又来到杨煞身前,“法明大师年迈,路上要稳中求快,且不可颠簸了大师。逐风会在归返时交予你一块玉牌,定要保管好!”
杨煞看着敖珹璋,迟疑道:“公子,我们都走了,您身边……”
“事不宜迟,放心去吧。不是还有杨罡吗?”
见敖珹璋表情笃定,杨煞走到杨罡面前,嘱咐他们要护好二位公子,仍略带不安的转身朝前庭府门走去。
此时的裴经已被敖珹璋这一番安排看得愣住了,他并不清楚眼前这位俊朗的公子到底是何人,但注意到了杨煞等人个个精实干练,身形打扮看上去就是武艺非凡,且绝非一般的江湖庶人,却能被这位看似文弱满是书生之气的人如此调配,内心倒是对敖珹璋产生了些许疑惑和钦佩。
裴信引着敖珹璋来到后庭忠苑,在裴延英卧房外,静静的看着众家丁丫鬟忙碌不堪,一盆盆的温水中的绢帕皆被染了红。屋内初时还能听到老将军的咳嗽之声,此时已细闻不到,屋内只闻到裴夫人哀声哭泣。
转身出了忠苑,回到宴厅,已不见裴经,听丫鬟道他已找裴信要了些钱银出府了。看着满桌子盘未见底的菜品,敖珹璋默默的捡了张椅子坐下,内心五味杂陈。
黄昏之时,尚逐风已赶回裴府,气息尚紧,裴府的家仆引着他来到忠苑,尚逐风从怀中摸了许久才掏出一个纸盒递予敖珹璋。“盒内两粒膏丸,法明大师说可用温水调化先服下一颗,两个时辰之后再服下一颗,之后他便会赶到。”
敖珹璋吩咐尚逐风快去休息,将纸盒转交裴信。
半个时辰之后,裴延英气息安定,血咳已止住,气息尚弱。法明大师已有交代,众人便是再急也只有暂耐。
夜已二更,第二课膏丸也喂裴延英服下,半个时辰之后,裴延英的气息平定,安然入睡。
出入三更,裴府的门丁匆忙进来禀报,法明大师到了。裴府上下仿佛迎来了救世之主,裴夫人忙吩咐快请。不久,家丁引着法明大师和徒弟脚步匆忙的来到后庭忠苑裴延英的卧房。老和尚不顾舟车劳顿,气息尚喘,走到床前,伸手搭脉,房内众人皆屏气凝神,默默地注视着法明大师。这一脉搭得众人焦急万分,犹如一日三秋般难耐。
良久,老和尚长吁一声,将裴延英的手摆在床边放好,睁开眼睛,轻声道:“气息尚定,静息一夜,明日再观吧。老将军不可再动真气。”说着叫过徒弟,在桌案上写下了一副药方,递给裴夫人。
这句话犹如给了裴府上下一颗定心丸,裴夫人命老管家裴信立即安排法明和徒弟入住义苑,家丁丫鬟彻夜轮流守护。
义苑之内,法明大师在厢房打坐参禅,卧室之内,徒弟早已鼾声微起,舟车劳顿加上三更赴诊,确实令这位静寒寺的住持大师,已年近耄耋的老和尚略有些吃不消。参禅打坐是法明大师每晚必修,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曾间断,即便现在夜过三更。
法明大师气定神闲,忽然轻声念道:“门外的施主,可否进门与贫僧一叙?”
屋外并无动静,老和尚又道:“房门未锁,难不成要我亲自为施主开门不成。”
话音刚落,房门轻轻打开,一位俊朗的少年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仍未睁开眼的法明大师。老和尚仍保持着打坐的姿态,“施主请进。”
少年轻步迈进门内,回手将房门轻轻关上,缓步到一旁坐下,静静的看着法明。
法明大师静默许久才微微睁开双眼,望着旁侧的俊朗少年。眼前少年一身灰白衣衫,素朴得体,面貌俊朗英然,眉宇间映出一副淡冷稳泰之质,法明大师缓缓站起身,走到少年对面而坐,又细细端详了少年许久,从怀中摸出一面带着红穗的玉牌,问道,“这是施主的吗?”
此时少年也默默的注视着法明大师,须眉皓白,面红气定,听到大师一问,他点点头。法明大师仰天一吁,“秋昙夜放,春蚕暗丝。这玉牌上的一草一肃二字已向贫僧暗示了施主的身份。”
少年浅笑道:“法明大师乃当世圣僧,晚辈岂能瞒得住。”
“前朝旧事,已了尘缘,施主还在挂怀吗?”不等少年回应,法明大师继续道:“百年江山几更易主,征伐杀戮,最遭殃的是庶民百姓。纵然佛法普渡,也渡不尽这尘世恩怨,佛讲因果,道讲自然,皆教凡人广布善因。施主也该放下了。”
少年默默点头,“恩怨孽缘,晚辈尚需修化。先师无为与您皆为当时圣人,大师的话,晚辈自当先师之教诲,铭记于心。”
“阿弥陀佛。无为能将毕生所悟传授于你,自有他独到之处。贫僧看到施主你有如此气度,也替无为感到欣慰,不枉他修行一世。”法明长吁一口气,沉默片刻,转而问道:“施主可是还想问老将军的病情?”
法明大师的话正中少年的心,只是他似乎不便直接询问,法明一语便猜中,这倒是省了他思考如何开口的忧虑。
“大师曾问过裴府管家老将军是否用过熏香之物,老将军的病可是那熏香所致?”
“出家人不妄语。是否熏香所致只是贫僧猜测。这熏香之毒可吸入内脏,沁入脾肺,致体内气血紊乱而不畅,单用药剂无法祛除。”
少年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内中裹着一截短香,那是在湘西郡梁府遇刺时在梁府捡到的那截,他递到法明眼前问道,“可是这种熏香?”
法明禅师拿起少年手中的那截短香,送到鼻子前闻了闻,许是闻到了一些异味,连忙将短香移开,“罪孽罪孽。此香是外来之物,贫僧不敢妄言猜测,不过这特别的香气确是非常。”
“大师可曾知道这是哪里的香薰之物?”
法明闭上双眼,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贫僧不知。如若施主真的想了解其中,这汉陵城内便有此等能人。”
少年拿回那截短香,塞进怀中,抬眼默默注视着老和尚,不再作声,这是老和尚轻轻的短叹一声,说道:“前世之因,后世之果。老将军一世忠义,即是心有善念,也挽不回早年所积杀孽。极乐超度,回光返照。”
老和尚低头看着手中玉牌,思虑万千,抬眼望着面前的少年,“贫僧此番前来,是看了施主之面,亦是还了施主之情,尘世缘愿尽。只佛祖能念贫僧恩德已圆,恶怨已寂……阿弥陀佛……”
少年站起身,缓步上前,默不作声,面对法明大师行三跪九叩之大礼。礼罢,少年并未起身,而是端跪在法明大师面前,眼望老和尚不禁潸然泪下。
老和尚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少年,“这是贫僧最后一颗固气膏丸,施主应用得上。”少年含泪接过纸包,强忍呜咽之声。
“玉牌也还给施主。贫僧还有一句话送予施主,善亦恶,恶亦善,草阔万生,肃忠宣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