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郡守将命案与梁府遇刺案归为一案,命手下官差速速查点,湘州刺史还派来了捕快前来援助。
尚贤客栈内,范统倒是受了梁潇的钱银资助,每日好酒好菜,廖官差不时会过来请教。
湘西城内百姓谣言四起,几日的发酵,谣言已传得甚是真切。多是说湘西城来了大周密探,进了定国公梁府刺杀定国公梁振,以撼动大陈西部大局,伺机进犯。
湘西郡守焦头烂额一日几道奏折发往长沙郡,通报事态。还调拨了部分差役把守在梁府门前,生怕梁府再遇事端。
几日的查点,一无所获。梁府遇刺一时也不了了之,定国公梁振也倒是不急不躁,这倒是历任定国公的本性。
敖珹璋几日来都闷在梁府东苑读书,杨氏兄弟也在院子里和宋清弈等家丁切磋武艺。一切相安无事,看似风平浪静。
梁潇每日都来找敖珹璋闲叙,和他聊聊听到的趣闻闲事,多是些无聊之事,唯独今日讲的一件事却让敖珹璋提起了兴趣。
湘州刺史承传了一道皇帝派下的御诏,清查各地府兵派饷的账目,湘西郡城有一千府兵,均是湘西各县的青壮年。湘西郡守正因此事亲自拜访了定国公梁振。
梁潇听说这次朝中下诏清查府兵账目主要是皇帝在调拨钱粮赈济粤州水灾和弹压龙州民变之时,发现了中央库银亏空,加之前些日子的边境之危,府兵召集迟缓,勤王不力。严令将各州郡将府兵粮饷账目查实上报,湘西郡府兵不多,况且湘西郡是定国公所榻之地,福泽百姓,粮饷向来都是由定国公府来承担,朝廷派发的粮饷被郡守按照定国公的旨意作为郡县衙役的每月加饷福祉。
定国公梁振不以为然,湘西郡乃至整个湘州素来民安邦宁,又有他亲自督守,已是为皇帝分忧。只是郡守担心皇帝追责问罪,乞求梁振亲书一封共同呈上。
敖珹璋默默听完梁潇所述,点点头,长吁一声,“皇帝终于找对了弊病之根,只是这样彻查是否还是会被各州郡继续谎做账目蒙混过去。”
“贤弟的意思是……”
“大陈数十州,百余郡县,湘西府兵是供养最少的,是基于定国公府邸坐囤,郡守胆小谨慎不敢乱来。何况湘西郡守是将空吃的粮饷福泽官役,以养孝廉,才会有这湘西的安康之世。其他州县有多少是官员没有空吃这府兵粮饷的,怕是都落入了私人囊中。每动一个都会牵扯一方利益,势必会像湘西郡守一样找一个靠山,你觉得这么大的事,他们会找谁做靠山?”
“定是朝中重臣。”
敖珹璋点点头,“朝中重臣也就只有严秉勋和孙昭映,孙昭映速来刚直,各州官员也就只有去投问严秉勋。户部主官掌管钱粮,如若能帮他们蒙混过这一波清查,定会诚心依附。”
大陈数十州府其实已多是严秉勋的心腹党羽,这一番彻查定会牵扯到严秉勋的利益,势力渐强,皇帝再查也是无济于事。
敖珹璋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仰望天空,湘西连日都是阴云密布,久不见日,这像极了自己的心情。梁潇也走到窗前,长吁一声,“治国安邦,谈何容易啊。还不如做个范兄那般人物。”
二人正怅然,只见一道黑影卧在对面房顶之上,待二人发现之时,此人已飞身跳下落入院中,手中刀光一闪,直奔二人而来。梁潇略有武艺,伸手将敖珹璋推开,只身一躲,刀锋掠过,寒气逼人,梁潇惊慌失措竟忘了大喊。刺客依旧是一身黑衣蒙面,一刀刺空,回身摆腿将梁潇踢开,刀锋回转再次奔向敖珹璋。
敖珹璋略显失色,疾步后退,紧靠书柜,退无可退。危机之时,一枚黑色棋子从敖珹璋眼前飞过,正磕在刀柄,刺客顿感手指酥麻,瞬间通遍整个手臂,刀锋偏转再次落空。
紧接着两枚棋子直奔刺客飞来,刺客来不及收刀,空身翻躲。宋清弈飞身从窗户进来,拉开敖珹璋直奔刺客。刺客的武艺在宋清弈之上,虽手无兵器,却赤手空拳连连打中宋清弈。宋清弈也认识到近战不是对手,便欲跳出再次使用棋子飞打,许是刺客忌惮暗器,连出几招,紧紧纠缠着宋清弈。
梁潇连忙拉着敖珹璋走出房外,刺客紧逼几步,将茶几上的茶壶踢向二人。此时杨煞闻声也赶到,赤手空拳与宋清弈二人双战刺客。杨罡和众家丁夺门而入,护在二位公子身前。
几回合缠斗,以一敌二,刺客丝毫不落下风,宋清弈趁机跳出圈外,手执白子伺机飞出。此番刺杀已然失败,刺客见状不再幻想,辗转腾挪,避开了杨煞,欲从窗户逃出。宋清弈眼疾手快飞出一子,正中胸前,刺客捂着胸口,强忍着痛飞出窗外。
宋清弈和杨煞二人紧追其后,飞身追至梁府的房顶,直至梁府外。
惊魂稍定,梁潇有些慌了神,“二番来梁府,这是同一拨人。”
敖珹璋倒显得镇静,“梁兄,刺客是冲我而来。我已不能再留在梁府了。”
杨罡带着十几名家丁,守在二位公子左右,二位公子对坐饮茶,敖珹璋倒了一杯茶给梁潇,“梁兄,喝杯茶压压惊。”
梁潇此时哪还有闲情逸致饮茶,“贤弟,你还有心思喝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搞清楚,不过看样子刺客像是冲着你来的?”
敖珹璋笑道,“现在你我二人都无能为力,只能坐等杨煞和宋清弈回来。何况还有杨罡在,不必惊慌。”
说话间,房门轻轻的被推开,众人望去,门外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手持短刀,刀却为出鞘,亦是黑衣蒙面,见到一屋子的家丁,似乎并无惊慌之意。
“又一个刺客。”众家丁一拥而上,却瞬间被击倒了几个,杨罡手持铁棍一声闷喊迎了上去。瘦小的身影甚是灵活,杨罡身材魁健,但在他面前却尽显笨拙,众家丁毫无惧色纷纷上前,瞬间几人便被打倒在地,刺客甚是灵活,在杨罡身前身后左右开弓,杨罡吃了吃了刺客拳脚,却未曾碰到刺客一毫,一身的力气却使不出来,情急之下,手持这铁棍胡乱抡开。
梁潇捡起地上的一把佩刀,架在身前,将敖珹璋护在身后,敖珹璋不懂武艺,也只好站在梁潇身后,默默看着。
刺客二番行刺,都是升了一级的,从刺客的身手和这招调虎离山,以长打短来看,都是精心谋划过的。梁潇见杨罡又吃了几脚,满地的家丁都无力爬起再战,紧紧攥着手中佩刀,随时准备搏杀。
刺客似乎并不想过多和杨罡纠缠,他短刀出鞘,动作迅敏,在杨罡臂腿上划了几刀,杨罡一时疼痛难忍,栽在地上,手中铁棍滑落,发出了一声脆响。“公子快跑!!!”杨罡用尽力气大号到道。
刺客不慌不忙,转身面向二位公子,短刀持在手中,势在必得。屋内甚是安静,躺在地上的众家丁的哀嚎似乎都打不破这空气中的恐惧与紧张。虽然是黑衣蒙面,梁潇似乎看到了刺客狰狞的面目,嗜血的獠牙,正步步紧逼而来,以他的武艺,也许和刺客过不了几招。
“这回该我了!”这声音是从房外传来的,二位公子顺着声音望向窗外,刺客也被这一声略惊了一下。只见窗外一个瘦小精实的身躯从窗户跳了进来,脸上依旧挂着一幅奸佞的笑容,不慌不忙走上前,站到了刺客和二位公子之间。
“一路引开强手,一路以长打短,二番来梁府行刺,这是吸取了教训的。”
“范兄?”梁潇惊讶道。
范统回身看了看二位公子,“二位公子,吓坏了吧。还有我呢。请我喝酒吃肉,这点忙我都不帮,如何算得江湖人。”
刺客默不作声,手持短刀,两眼注视着范统。
“要打就打,不打就走。看身手,我是抓不住你,但你估计也过不了我这一关。要不,试试?”说着范统从身后亮出了一把匕首。
刺客眼看着行刺得手却半路杀出这么一个奸佞猥琐之人,很是愤怒,举起短刀砍过来。范统连忙端起匕首招架,嘴里还念念有词,“动气了,气不稳,招不定,你又输了我一步。”
几个回合下来,刺客确实没能讨得便宜,反而被范统嬉笑怒骂的言辞,惹得招数甚是慌乱,一招不慎,被范统连连扇了几个耳光,面罩也欲脱落。
大势已去,刺客转身欲逃,被杀回的宋清弈一子正定在膝盖,单膝跪地,杨煞飞身连踢了几脚,刺客踉跄后退,一头栽到范统怀中。
“看看,我不扶着你,你就要倒在这一地的瓷片上了。”范统边说边顺势将其中短刀卸下,宋清弈上前将刺客捆绑,扯下面罩。
刺客双目圆睁,目露凶光,紧紧盯着范统,如果不是这个人半路杀出,他已可以取下目标首级回去交差了。何况此人嘴里不停的挑逗说辞,却是惹人心烦。
屋子收拾得当,梁潇命人去向定国公梁振问安,并加派了人手守在梁振的内廷南苑。受伤的家丁和杨罡被扶下去疗伤。
二位公子正襟危坐,连夜审讯这个被活捉的刺客。只是任凭各种手段,其都是闭口不言。
敖珹璋不善于做这种审讯之事,一直靠在椅背若有所思,但见众人手段用尽,始终都无法让刺客开口,便端坐起来,试问道:“定国公一向与世无争,不涉朝政,不问江湖。想必你们两次行刺的目标应该是我吧。”
刺客依旧将头甩在一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你的雇主应该是给了你很多钱吧。”敖珹璋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刺客的表情,继续说道,“如果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忠诚?我不过是一介书生,想必来刺杀我,是和我解了边境之危有关吧。”
后面这句话,众人到没有觉得问得有何特别,但是刺客反倒是将头回正,微微抬起头看了看敖珹璋。
见刺客有变化,众人微微惊讶的看着敖珹璋,屋内静到极点,敖珹璋不紧不慢,“看来我说对了。”他不打算再问下去,自斟了一杯茶,缓缓端起,轻轻饮了一口,似乎默默的等着刺客开口说话。
“你是无为先生的弟子,敖珹璋,敖先生?”刺客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众人对敖珹璋甚是敬佩,软硬兼施的手段不行,却被他两句话戳中了要害。
“可以和我们讲讲了吗?”
刺客不敢相信面前端坐和他讲话的这位儒雅俊秀的公子就是敖珹璋,两眼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敖珹璋嘴角微微一抿,重新从茶盘中另拿起一个茶杯,亲自斟了一杯茶,站起身缓缓走到刺客身前,并没有理会梁潇和杨煞的阻拦。他托着刺客的手臂,轻轻将他扶起,命杨煞抬了把椅子让其坐下,把茶杯放到刺客身旁,转身落座。
“你可知前次你们派来的一波刺客,其中一个已经死了。”敖珹璋看了看范统,转头继续对刺客继续说道,“是被你们灭口而死。”
此话一出,最先吃惊的是范统,那日验看尸首,范统密下了很多话没有说,这便是其中之一。梁府遇刺之时他就在湘西,以他的打探消息的本事,怎可能不知道行刺的是两个人,出身江湖,况且从身形来看定是江湖之人练功形成的体魄。加之宋清弈曾说过,他的两个师兄下山后都是投奔了江湖帮派,这门暗器手艺定是帮派成员偷学来的。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是通锦阁的人吧。”敖珹璋句句都在点中刺客的要害。刺客的脸上惊异的神情更加浓重。
“我久居深山随先师学道,不曾涉问江湖世事,即便是协助朝廷解了边境之危,也不曾于江湖帮派有过瓜葛,何况是江湖第一帮派,通锦阁。”
刺客许是被敖珹璋的言谈举止所染,亦许是已无力回去复命,身子瘫坐在椅子上,长吁一声,开口对众人讲述了他所知晓的一切。
他的确是通锦阁的人,是蔷薇堂赤新路的一名死士,前一波刺客是另一路派出,失败之后,行刺之任便转到了赤新路。通锦阁有六大堂,每堂分六路,共六六三十六路。各堂均是以花命名,因蔷薇外看艳美,茎却带刺,因此蔷薇堂是专责行刺的。通锦阁高手如云,行刺手段五花八门,他们最近一次就是对裴延英裴老将军用了药熏之法,令裴老将军长期卧床不起,因此边境之危时,朝廷也就无法去请病重的裴老将军出山领兵。然而不曾想禁军统领方知泰却说服了皇帝御驾亲征,一解边境危难。
敖珹璋这个名字是他几年前尚未入帮时听到的,只知是峦经仙山无为先生的得意门生,年轻有为,有经天纬地之才能,前些日听到过传闻,边境之危是有人在幕后运筹,此人正是敖珹璋,这倒是令他对敖珹璋甚是佩服。
他自幼孤苦,被人带入了通锦阁,被帮内高手传授杀人技艺,培养成了死士。通锦阁的帮训是忠义护国,他长大明理后,更是希望能够成就大事。
行刺裴老将军亦是听帮内路主传言其拥兵自重,妄图颠覆朝局。边境之危朝廷力请裴延英,定会令其重新手握兵权,率军反戈。
“裴老将军一世英名,却被你们如此玷污。”梁潇万分气愤,裴延英与梁振乃是世交,只因其子裴经纨绔,不束家教,裴延英无奈只能远离梁振而居,不想让其后辈沾染他人。
刺客眼神中渐渐透出一份愧疚,默不作声。众人沉默片刻,敖珹璋方才想起问刺客名号。
“在下无名无姓,自幼入帮,只有一个被路主起的荤号:银雁。”
“看你眼中虽满杀气,却并非喜好杀戮之人,许是自幼入帮,灌输意念所致。”
刺客忽然站起身,跪倒在敖珹璋面前,“如若先生不弃,愿追随左右。”
敖珹璋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刺客,身形消瘦略显娇小,看年龄也不过小自己几岁,自幼孤苦无助才误入恶邦,眼前之景令其内心不禁生出怜悯。
他并没有马上搀扶刺客,反倒默默的注视着他良久,屋内众人皆对此景愕然。
“起来吧。如今之势,按通锦阁的帮规,死士未成当自行了断以谢罪。想必与你同来的回去也免不了一死。你也只好留下。”
刺客抬起头,敖珹璋这才见到眼眶红晕,眉宇间透着一股英然正气,“银雁已死,请先生赐名!”
敖珹璋站起身,将他缓缓搀起,亲自为其解开绳索,扶起坐下,道:“发萼初攒紫,余采尚霏红,新花对白月,故蕊逐行风……尚逐风。你自幼在通锦阁蔷薇堂,我就从这首《咏蔷薇》中为你取名吧。”
刺客双手做礼,重重的跪在地上,声音略显呜咽,“谢先生赐名,逐风必当肝脑涂地。”
敖珹璋双手再一次搀起尚逐风,嘴角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蔷薇尚德,不应赋予杀戮,初霏新萼,已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