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延英的床前,敖珹璋和梁潇一前一后守在裴延英身边,屋内凌乱狼藉,满地的血滩和尚未来得及收拾打扫的被鲜血浸湿的白布。
裴府的下人已不再忙碌,被裴延英退至屋外。裴府女眷亦都守在忠苑裴延英的卧房之外,裴老夫人此时已泣不成声,几乎昏厥,锦芙守在夫人身边,老管家裴信一面命人去请大夫,一面将裴府所有男仆人支出去寻找公子裴经。
“潇儿……”裴延英气息微弱,他自知命数将尽,自要留些遗言。
敖珹璋从怀中摸出了当日法明大师留给他的最后一颗固气膏丸,裴延英摆摆手,“殿下不必再费周章了,老夫早已料到今日命该如此。就让老夫以死将这一世的杀虐之债偿还了吧。我有些话和几件事情要托付殿下和潇儿。”
梁潇眼含热泪,单膝跪在裴延英床前,“叔父讲来,侄儿自当尽全力。”
裴延英转眼又看着敖珹璋。只见敖珹璋默默的将膏丸送回怀中,缓缓的托起裴延英苍老的手,轻声说道,“老将军请讲。”
“老夫一生戎马,杀虐无数,虽固守边境多年,使得北国之兵闻声不犯,上保国之大统,下保百姓安宁,被先帝誉为忠勇,可老夫却自愧,当年先帝手握兵权,起兵篡位,夺得天下,另立国统,乃上未能忠于大梁国君,此一罪也;经儿纨绔,不从教化,我疏于管束,使得其嚣张跋扈,害得忠心追随多年的副将宋清弈亡妻丧子,刘孝柒愤恨离去,乃下未能德于属从,此二罪也。为将者,自当安邦守土,即便有战争,将士出征责无旁贷,怎奈老夫此生所杀之人无可计数,纵是敌兵,也是无数生命。一军之将,当精晓兵法,奋勇当先,方能安恤兵士,减少伤亡,当年河梁谷一战,老夫疏忽一时,所率五千将士,折损半数;龙马滩一战,当时的北魏动荡,起兵南下犯境,我与先帝领兵抗敌,对峙不下,北魏使用熏香暗器,毁损梁军战力,虽然后来击退魏军,八万梁军伤亡大半……此罪三也……”
裴延英虽用平淡话语悔过自己一生三罪,却难掩其内心悲忧,敖梁二公子听到裴延英如此评价自己的一生,也不禁落泪,老将军一生战功无数,临终前却没有细数自己功绩,而是忏悔此前之罪,一介武将胸怀竟如此大度,令人钦佩。
“老夫有几件事要托付。”裴延英深吸一口气,轻轻托起梁潇的手,“潇儿我侄,令尊梁振与我世交,我死后,切不可将此事立刻告知与他,需挑选适宜之时,裴府上下几十人,还要托付予令尊和你来照顾。”
梁潇此时已经以泪洗面,泣不成声,“叔父放心,我会将婶婶和裴府上下接到湘州梁府照顾。”
“裴经吾儿不听教化,我知其常与江湖歹人相合,长此以往,必出大祸。既不成器,也不能让他祸乱于世,必要之时……”裴延英停顿片刻,微闭双眼,长吁一口气,继续说道,“除之便可。”
“叔父!裴经乃是您独子,此事不可,侄儿与其又是兄弟……此事,侄儿恐不能从”
裴延英微微抬手,“裴经是吾儿,我已交代此事,你们可以自行决断。”
老将军气息渐渐微弱,轻咳了两声,缓缓喘了一口气,目光转向敖珹璋,竭力欲要起身,敖珹璋连忙近前搀起裴延英。
“太子殿下!”这四个字一出,裴延英老泪纵横,似乎有着满腔话语和愧疚要说予敖珹璋,此时的敖珹璋眼泪也不禁如泉涌般。
不等裴延英先说,敖珹璋说道,“老将军,当年您托人救我出来,珹璋更名改姓,重获新生。莫大之恩此生不忘。萧梁也是内臣越权承延大统,如今萧梁已去,江山易主,国泰民安,珹璋自幼在峦经山修行,许多陈年旧怨多已释怀。”
裴延英点点头,泣不成声,许是敖珹璋的这几句话正是他想要说的,能听到当年的前梁末太子能有此话,已经让他有了些许宽慰。
“老将军,宋清弈后来入了梁大哥府上做了侍卫,此番也是跟随前来,只不过当年愤恨离开老将军,如今无颜面见您。刘孝柒当年被您安排救下我,将我送至峦经山,一直在先师无为道长身边学艺修行,护我至今,此番未能前来。这么多年了,当年故人都早已释怀,老将军不必再自责了。”
裴延英听罢,缓缓躺下,目光中透出了一份安然,眼望窗外,他不舍离世,他曾设想着再健存几年,能够多做一些事情来弥补前生之过,再做一些努力来感化爱子,如若康健,此番边境之危定能受诏披甲领兵,重回战场保国安民。许是世事已定,苍天不允。时过境迁,江山易名改姓,却依旧锦绣,苍生辞旧迎新,仍安悦泰昌,此生也就不负百姓不负君了。
裴府上下悲恸,梁潇让老管家裴信安排笔墨,自己以裴延英的口吻起草文信,命人发往建州建康府皇城,将裴延英离世的消息上知陈帝。
五日之后,裴府上至裴老夫人下至门丁仆人皆白衣素裹,面色悲沉,灵堂设在义苑正厅,汉陵府官员百姓皆知晓此事,无不哀叹。江州刺史徐无律和汉陵知府殷国图也亲自前来吊唁裴延英的亡灵。
前来吊唁的人中,却有个不速之客——牵牛堂堂主风之安。风之安亲自携手下六大路头前来,庄重的在裴延英灵位前行祭拜大礼。礼毕,风之安走到代裴经行答礼主事的梁潇身前:“定国公世子远道而来代行主事,辛苦了。在下风之安。”
尚逐风站在二位公子身后,见到风之安上前与梁潇说话,悄悄凑到梁潇耳边小声说道,“他就是牵牛堂堂主。”
梁潇却对这位在江州叱咤风云的江湖大哥不屑一顾,“原来是风堂主。幸会。”
风之安继续微笑道,“早闻定国公世子风度翩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风堂主过奖,我平日不涉江湖,还能得您这等江湖大人物知赏,实在受之有愧。”
风之安丝毫没有被梁潇略显不敬的话语激怒,“哈哈哈,我就是个江湖庶人,比不得你们这等官宦子弟。今日如若不是裴老将军,我还没有机会见公子一面。”
“裴老将军德高望重,战功赫赫,忠义参天,如今西去,江州乃至大陈百姓无不哀痛,风堂主也是叱咤江州的大人物,在江湖之上有些名望,在裴老将军灵堂前这般大笑,不免有失您的身份。”梁潇见风之安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之下竟不顾体统,放声大笑,心生不满。
“梁公子此言差矣。风某乃江湖之人,闲散惯了,虽然堂内规矩不少,多数也是我立的,但确实不懂太多礼数,只不过风某向来如此,可并不能说明我对裴老将军不敬。”
梁潇见风之安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碍于今日之身份和场合,也实在不想搅乱气氛。可是见到风之安那一副笑面,和他身后的六大路头虎狼般的凝视,强忍愤怒,却也没有了办法。
“风堂主,今日是来祭拜裴老将军亡灵的,还是一旁落座吧。来啊,赶快给风堂主看座。”汉陵知府殷国图从宾客人群中站了出来,见双方火药味渐浓,想说上几句话和事。
“殷知府,你还在这里啊。看来今日公事不繁啊,我来时见到了徐刺史,他祭礼之后便赶回府内了。”
风之安一句话噎得殷国图略有些尴尬,殷国图连忙笑笑转头对梁潇说道,“梁公子,后面还有宾客,赶快叫人给风堂主看座,后面您也好接待往来宾客。”
殷国图能够站出来说句话,倒是让梁潇觉得官家出面至少能够压一压风之安的气焰,但他没想到的是殷国图一个四品知府却没有被风之安放在眼里,反而一句话便被击退,进而转向来力劝自己忍让息事,难道一个江湖帮派的堂主还不抵他这个定国公世子让人忌惮吗?也许即便此刻江州刺史徐无律这个朝廷二品大员在场,也不能完全压制住风之安的。这让梁潇对这个四品知府殷国图的印象从瞬间的期望到一落千丈的厌恶。他并没有看殷国图,双目一直凝视着风之安,脑子里许多事情在这一瞬飞快的思过。
“风堂主也是江湖名门的一堂之主,今日是裴老将军的祭奠之礼,不妨落座,有话我们后面再叙。”梁潇长出一口气,稳定了心绪,平和的说道。
风之安见梁潇话语中已经带了一丝甘落下风,双手抱拳,与八大路头落座在宾位。
祭奠礼的尾声,裴府终于迎来了等待已久的重客——陈帝的亲命使臣,兵部兵马司督使杨煜。陈帝在收到裴府急书之后,万分悲痛,本欲亲自前来江州御吊裴延英,被孙昭映严秉勋等一干重臣力劝,不得已亲笔御书唁辞,命杨煜为御慰使日夜兼程前往江州汉陵府。
在场众人皆起身相迎,杨煜虽然也是二品官员,但是作为帝都朝官,此番又是亲命御慰使,即使同为二品的江州刺史徐无律也要敬畏一番。
杨煜率先走向裴府家眷,裴老夫人携众人起身恭迎行礼,几番安慰之后,杨煜命属下请出了陈帝御笔亲书的唁辞书当众宣吊。
“朕闻平夷大将军裴氏延英病终,甚是悲痛。大陈自先帝克定平侫而起兵,平夷将军自始相随,正气浩然。大陈初立而边境不定,平夷将军固守陈境,外御北夷,保国安民,勇猛刚直。天下平稳,平夷将军不居功为傲,解甲归田,安于常人,以解君忧,忠义参天。今我大陈失之栋梁砥柱,朕如断臂左右,国之哀伤。朕追封平夷大将军裴氏延英为平夷侯,亲追谥忠义诚仁勇烈。以告忠义英灵。”
宣罢,在场众人皆泣不成声,下跪叩谢皇恩。杨煜亲自将御笔亲书的布卷呈交给裴老夫人,才二次点香代陈帝为裴延英之灵位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