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空的肚子一天天大了。
她听了慧明的话，住进菜园屋，看园人因为没有观主指令，不好撵。安童有时候会来看望，带一点粮食，和着地里的青稞度日。看她在如此艰难的日子下，还一副无忧无愁的样子，安童实在憋不住，就问：“觉空大师，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呀？”
觉空知道安童想问什么，满怀期望地说：“他安顿好家，一定会来接我的。”
“你以后打算还俗，还是居家出家？”
“三从四德，夫为妻纲，随他，我相信他。安知客你看，儿子又踹我了，力气很大的。”
“你怎么知道怀的是个男孩？”
“他说的，他们家祖祖辈辈第一胎都是。”
安童无话可说，心里想：“这个女人是不是喝了迷魂汤，自己都快生了，男人也没傍个边。”
不仅是觉空，观里还有几个女道，去食堂吃饭时，端起碗就吐。这些，慧珏不管，慧通更不管，觉桂还到处煽风点火，说新住持自己偷汉子，还养着一群偷汉子的人，怀孕就是证据。
慧珏这一天食堂吃饭回来，开始着急：“觉灵，你说的没错，这些女人知道我俩顾自己的面子，不肯对她们下狠手，越来越肆无忌惮。看到了吗，今天又有两个开始呕吐，哪一天生出个娃儿来，我的麻烦可就大了，必须把这事解决。”
觉灵说：“你说讨厌不讨厌，妊娠反应已经很明显，问她们都不承认，说自己是病。我就搞不懂了，既然已经怀孕，怎么不去男人家结婚生子。赖着不走，难道还想把孩子生在观里？”
“一定是嫁不出去，或者男人家养不起，或者就是野汉子。比如我俩虽然不是‘罗敷自有夫’，但候副军使却是‘使君自有妇’，如果也怀孕了，他能娶咱回家？”
觉灵就不再言语。
慧珏笑着：“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想他了？”
觉灵红着脸：“谁想他了？其实，我倒不在乎什么名分，有个喜欢自己的男人就行，哪怕做三妻四妾。”
慧珏叹一口气：“我们是不是也与这些女人一样，喜欢相信男人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不过，候哥哥人还是不错的。”
觉灵也神情暗淡地：“哎，我倒想有孕，做一回女人，可惜没有这些症状。不说这话了，我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干脆把这些人送到太医院检查。查明了，一个个都除籍滚蛋。”
“不行啊，你知道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她们不承认，难道上百号人都查？一旦丑闻传扬出去，影响咱自己的声誉，也影响朝廷声誉，东京一定问我的罪。”
“前怕狼后怕虎的，那你说怎么办？”
“这件事我想了好长时间，谁把孩子生下来，毁了我也毁了她自己。如果把胎儿打了，又恨死了我，背后动刀子都有可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把这个仇人，让慧明去做？”
“你是说，不叫太医院查，叫慧明查？查得出，怪罪的是她，查不出，将来也是她的责任。好办法，烟不出，火不冒，自己的屁股自己擦。”
想好了方法，慧珏决定把这个请求，当着众人的面说，使慧明不好拒绝。早功课前，人们陆陆续续进三清殿，她走到慧明身边：“师姑，本观遇到了难事，想请你帮帮忙。”
慧明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师太请吩咐。”
“出家人不打诳语，尤其在你面前，我就直说了吧。观中有人不守道规，涉足红尘，孽缘已深，难以自拔。知道师姑好医术，给她们瞧一瞧如何？”
“不是有太医院嘛。”
“如果是病，可以让太医院查，如果不是病，太医院查明了一定秉报东京。崇政院一旦处罚，撵出去，不说坏了名声，就这艰难世道，不会劳务恐怕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哎，都是同门好姐妹，有违道家慈悲之心。”
她把一个皮球，善意地踢过来。
大家关心这件事，都无心功课，在一边静静地听。慧珏说的是事实，怀孕被查出，不仅暴露个人阴私，又要被削籍。有的人多年出家为生，出去以后没职业，饭都吃不上。有的家乡遥远，离开道观，无家可归。不管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的，都认为慧珏心善，嫁仇于人，反而得到拥护，大家一起看着慧明。只见慧明毫不犹豫地：“既然师太吩咐，小道照办就是。”
慧珏很高兴，功课结束，天已经快中午。她就宣布：“一柱观近期有部分人出现症状，或是呕吐恶心，或是水臌。可能是受瘟疫影响，也可能是与饮食有关，凡有此类疾病者，于未时都来三清殿，请慧明师姑诊疗。”
说到这里，就有人赞扬：“好心人，家丑不可外扬，把查孕说成查病。”
慧珏同时警告：“各位记住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该查不查的，后果自负。”
回到屋里，安童说：“师姑，你中了慧珏嫁仇于人的诡计，不该答应她。”
慧明一笑：“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冷眼观察，慧珏不是一个歹毒人，她也是穷极无计了。”
“你还理解她？”
“我当然知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查出一个增加一个仇家，查不出还得担后果。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放心，已经事先想好了方法才敢于答应的。她这一点点小心机都应对不了，还怎么与乱世枭雄斗？”
“不要轻视，这件事怎么做都左右为难。”
“都是一些没有生活经验的女人，既希望有孩子，又不希望被除籍。我同情她们，但还没想好怎么帮助。”
慧明说着，去里屋拿出一个小纸包：“你到食堂打饭，想办法把这包药粉，放到慧珏和觉灵的碗里。”
“这好办，她两个一直都在食堂用餐。不过，你想干什么？”
“我先用一个小计，混淆视听，暂时把这个差事躲过去。”
安童不再问，拿了纸包和饭盆去食堂，等两个人来。一会儿，觉灵先来，领了饭菜一碗一碗端去饭桌，慧珏随后到，坐在桌上等候用餐。吃的是小米饭，白菜汤，还有一个炒豆芽，猪肉萝卜。安童趁觉灵送饭上桌的机会，把药粉倾到她已经打好的两碗汤里，然后打了饭菜就走。
回去后憋不住，想知道结果，不等把饭吃完：“我假装要汤，去看看两人是什么样。”
拿了汤盆就走。
再到食堂时，慧珏和觉灵已经吃完，把餐具丢给厨娘洗，擦擦嘴就要出门。刚抬起步，一个恶心，一个呕吐，跑出门外巴着嗓子吐得昏天黑地，但就是吐不出来。
众人围过来看：“师太，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觉桂幸灾乐祸地走过来：“哪里呀，这是有反应了，就是来得迟一点。”
所谓“反应”，当然指的是妊娠反应。所谓“迟”，是因为捉她们两个人的奸，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觉灵横着眼：“你说什么哪，我们是吃了不洁的东西。”
慧珏敏感地知道不好，怀孕的反应就是这个样。老候之外，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男人，难道也是怀孕？
“觉灵，把我两人吃剩的饭菜，拿到太医院查验。”
觉灵去了，大家感到好奇，都不走，坐在食堂里等。过了一个时辰觉灵才回来，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觉桂就问：“二当家的，查出毒了吗？”
“谁是二当家的？”
觉灵赌着气，不回答主题。慧珏看她的意思，就懂了，饭菜没有毒。这就出了一个新难题，自己好歹是一观之主，怎么能掺和到这些女人中去查胎？想走，又要吐，就蹲在地上不说话。觉桂想把丑闻大曝光，继续挑事：“不是毒，难道也是有了？”
觉灵突然想起：“谁说没有毒，刚才我只拿饭菜，还有汤没检查。”
觉桂问：“那你怎么不拿汤去查呀？”
“汤被喝了。”
“罢，罢，都不说食物有毒没毒，咱们不查食物就查人。午饭后大家都查查，不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觉灵说到汤，安童以为是自己把药放在其中，导致没法查。回去问慧明，慧明说：“如果结果能够被人检出，那件事就不要去做。”也就是说，结果是检不出来的。
觉灵这时不敢吱声，她同样是一个没有性生活阅历和经验的女人，不懂怀孕征兆之来早与来迟。特别是，如果也去检查，不就是承认自己有过男女关系。
这时众人就乱套了，那些不希望检查的人，开始攀慧珏：“看样子，师太两人和咱一样，都是吃坏了肚子。”
“是呀，我们也是吃坏了肚子，已经好多天了。哇，哇，看看，又吐了。”
“师太，咱们一起检查吧。”
慧珏继续吐，不回答。老厨娘有意见：“这就没道理了，我弄的饭菜，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怎么会有毒呢。照这么说，觉空也是吃坏了肚子？”
觉空不在食堂吃饭，一天三顿都在菜园子里吃。但她已经出怀，说她不是怀孕，也是吃坏了肚子，显然是把这些人归于觉空一类。这句话提醒了觉桂：“既然不是食物中毒，同是一个观里住，一个锅里吃，为了众人的清白，大家都去太医院查。”
慧珏和觉灵更害怕，只有不吱声，有问题的女人更不敢去。她们的心理，应该都和觉空一样，在等自己的那个男人。难道说，这些男人都准备接娶她们？不，是男人花言巧语的蛊惑，初经人事的女人往往相信。不能四大皆空，希望爱情，希望做一个女人，生儿育女。也有人害怕坏了名声，甚至被除籍，看到觉空好好的，就拿她比，侥幸能皆大欢喜，此刻都不想检查。
有一个年纪大的想扯淡：“哪里需要查，到地头挖点草珊瑚，车前草，吃吃就好。”
有人会意：“走吧，都挖草药去。”
都扔了碗筷，在食堂找铲刀和篮筐，准备去挖草药。觉桂不同意，她看慧珏继续不吱声，不吱声就是默认，就是放弃检查。逼上一步：“师太，咱们都去检查呀？”
慧珏的脸憋得通红，正在这时，慧通来了：“查什么查，不就是吃坏了肚子，过两天就好了。”
说过，拉着觉桂就走。
路上，觉桂抱怨着：“让太医院查，查出那么多大肚子，我看她的住持还做得成。正是整她的好机会，你怎么放过了？”
“觉桂，你傻呀？你把人送去太医院，她们的胎儿保不住，道籍保不住，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她们的错，关我性命什么事？”
“你知道，慧珏的用意是什么？女人们胎被打了，人也被开除了，能饶过你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什么时候背后给一刀，你我就得找阎王告状去。她在嫁仇于人，让慧明成为众敌，你倒好，自己替慧明挡了一枪。”
觉桂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道就这么放了慧珏一马？”
“我们放过了她，有人不放。”
“谁？”
“女人们肚子里的胎儿！”
“胎儿？”
“胎儿不是永远呆在肚子里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咱们学《道德经》无为而治，继续做好人，把事情往下压，等着胎儿一天天长大出世。我就不相信，堂堂皇家道院，会成为出家人的育婴堂。”
觉桂幽默着：“到那时朱皇帝一定高兴，一群大肚子女道，给他生了一队小士兵。”
“哼，观主大人恐怕就高兴不起来了。”
慧通为自己的谋划感到得意，这，也确实是一个妙计。不过，最后中枪的人不是慧珏，而是觉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