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大唐末代皇帝昭宣帝李柷为帝第二年,也是洛阳成为大唐首都的第二年。
今天是皇家社祭,九曲池花团锦簇,盛况空前,皇帝李柷的大伯、故去老吉王李保的侧妃、这时已在一柱观出家为道的慧明,躬逢盛事,却无喜无悲。
安童心里暗暗得佩服她,修行得脱俗,几乎一尘不染。但对她此刻心里想的什么,不好问,也不敢问。
两人从三清殿向南,出九曲池前门。
走在路上,就听得祭场各种法器乱鸣,一片咒语声远远地传来:“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安童说:“我虽然不喜欢学道,但知道这是《净心神咒》,八神咒之首。此咒能使凡心入于冥寂,返观道心,入于清静之中。不过,说什么保魂护魄,听起来似乎不太吉利。”
慧明还在想着什么,继续走自己的路。
高贵女人的脂粉气,男男女女洋溢的笑声,伴着咒语和乐器,侵染着九曲池的上空。安童怕慧明心里烦,解释着:“她们高兴,是因为压抑了许久的恐怖,今天得到释放。”
前门和其它主门一样,虽然白天不上锁,常规都有守门人,一般人进不来。而今天,却是许多全副武装的甲士,沿着大门一路排下来,如临大敌。两个走到这里,早有一人伸出长枪横挡着,那人一脸横肉。相由心生,脾气也蛮横:“嘟,站着,不许外出。”
她们就站下了。
安童说:“不是大社吗,平常时都放人进来,今天怎么不许自由出入?”
甲士不回答,也不放下枪。
慧明说:“那我们就回吧。”
“不行,不能开这个头。”
安童朝前走了一步,面对长枪:“你是控鹤军的吧,去问问蒋枢密使,还有你们的都指挥使。慧明师姑是梁王特诏来帝都的,皇宫大内也通行无忌,不需要人批准。”
甲士不理睬她,还把枪向前逼近。
有一个人走出来,腰里挎着剑,嘴里不干不净道:“妈妈的什么人哪,敢在这里胡搅蛮缠?”
安童迎上去:“左千卫官大人,请给慧明师姑放行。”
“不行,谁来也不给通过。”
“我就不信邪了。”安童转身要走:“师姑,你等着,我回道观去取梁王的令牌。”
“取什么都没用,这就是梁王的指令。不要说是你两个小小的道姑,就是小皇帝来了,也不想出这个门。”
千卫官傲慢地说。
横脸的甲士也得意的笑:“就是,这样一个好玩的地方,从来都是你们这些贵人享受的。哼,这下享受去吧!”
话里似乎含有什么深意,慧明沉愣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她不想惹生非,叫安童:“咱们回去吧,本来也没什么事,不要影响了各位长官们公干。”
但是,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话,从一边走过来:“谁,谁说梁王指令?还说什么享受?”
来的是一个青年汉子,络腮胡里包着一张肥脸,一副武人状。慧明和安童都认得,这个人叫朱友珪,是梁王朱全忠的亲生儿子。朱友裕是老大,他是老二,因为前面排了一个朱全忠的养子叫朱友文,年龄比他大,朱友文为了把自己挤进朱家兄弟的行列,硬把他叫做朱三。现在担任左右控鹤军都指挥使,负责洛阳城卫戍,也负责巡查皇宫和御苑。不过今天他全身没铠甲,也没挎宝剑,穿着的是紫色宽袍,足踏鸡公履,一副优哉游哉模样。
两个人便合掌,致礼:“无量天尊,都指挥使大安。”
朱友珪也认得慧明,因为朱全忠来洛阳就医,都是他护卫的。特别是慧明给人治病,实行的是听诊,也就是不和病人见面,听病情症状而施药。朱全忠吃的药,当然都由儿子经手,所以两个应该说是相当熟悉。
他便也伸出一只手,学道家施礼状:“师姑好。”
千卫官可能熟悉朱友珪的秉性,被他前面的话吓着了,赶忙过来跪下:“指挥使大人,我说错话了。”
“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凤翔玉清观道家至尊,救过王爷性命的慧明师姑。你,还有你,怎么敢阻拦?”
横脸甲士听到也有自己,吓得赶忙跪过来。慧明谦虚礼让着:“不敢,是梁王救了贫道的命。”
朱友珪没有让两个人起身,先对慧明做了放行的动作,她们又抱拳重新施了一个礼,径自走向苑门。
道士对信众行拱手礼或作揖礼,拱手礼亦称为抱拳礼,分为两种:一种是儒家礼仪,两手相抱,举于胸前,立而不俯。另一种是左手抱右手,负阴抱阳、蕴含五行,内掐子午诀,外呈太极图。作揖礼动作为:一面躬身,一面抱拳,自下而上,向人行礼。常人还礼,客气的也是两手相抱,普通的,一只手也行。
后面就听得朱友珪发话:“来人,把这两个家伙拖去砍了!”
“大人饶命。”
“不是因为你们阻拦了贵宾,而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祸从口出。得让你们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大家都看好了,死人嘴巴最不会乱说话。”
底下齐声回答:“是。”
已经被拖着去砍头的千卫官,还在讨饶:“我没说什么呀,封苑门不许自由进出,不是梁王的指令吗?”
朱友珪焦躁着:“快砍,快砍。”
慧明又沉愣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看。安童说:“活该,没他妈的一点眼色,看你好像还同情他俩?道家无处不慈悲,但也不要用在这些看门狗的身上。”
正在建造的上清观,位于皇城的东北角,东宫之北。虽然在皇城的高墙内,但它是独立的院落,只有一道院门通向宫墙外,叫安宁门,西边靠近正门,即玄武门。玄武门,传统上认为是道家创立的方位,按照风水观念,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或者叫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黄为中央正色。玄武门所在的楼,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玄武楼,因避唐玄宗李隆基庙号的讳,这时叫宣武门、宣武楼。
她们不是从宣武门,而是直接从皇城根外的安宁门进上清观的,新道观已经建好,只有一个半瞎男老道守门看院。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对方没有抬眼望,就拱了一下手:“来的可是慧明师姑,老道给您礼拜了。”
慧明也合掌:“真人辛苦。”
安童奇怪的问:“瞎老道,慧明师姑很少来你们这儿,你还没见到人,怎么就知道是她?”
慧明批评着安童:“出言谨慎,不得无礼。”
瞎老道笑着:“没什么,我们这两个知客,见过好几次面了,老熟人啦。安知客,我就是瞎子呀。不过,人说耳聪目明,但我目不明却耳聪,过去听过一回师姑的走路,就记得她的脚步声。”
安童继续拿他开心:“吹的吧,听过人一次脚步声,就能永远记得?嘿,我说你们这里真有意思,大门竟然让一个瞎子来看。会不会你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瞎,装的?”
瞎老道话中有话:“混沌世界,看见看不见,都不如视而不见。”
“哎,你们人呢,都去斋醮了吗?”
“哪有什么人?今天北邙山上下来的,当家的监院七十岁,四个法师六十九,两个高功六十八,就我这个知客年纪小一点,也六十有七。老道,老道,都是一帮老了的道。”
“北邙山老君庙的香火很盛的呀,怎么就这几个人,其他的都跑到哪里去了?有一句歇后语,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说的就是你们吧。”
“本朝尊奉道教为国教,从高宗皇帝时起就有规定,道大佛小,先老后释。原来的老君庙,连同挂靠的、火居的,就有几百人。那是因为长安宫里,在光化三年,左军中尉刘季述、右军中尉王仲先,打死了那么多道士,每天早上用十辆车子向宫外拖死人。到了天复三年銮驾还宫,道众本来已经没剩下几个,崔胤还说他们和韩全诲是一伙,连同宫人宋柔,交京兆尹一起打死。一段时间,长安道观几乎空无一人,什么科仪法事都做不了。先帝没办法,就向东京洛阳要人,这里年轻力壮的道士,去了那里,就剩下我们这几个老的。”
安童向慧明补充:“他说的没错,是有那么一回事,两次都是用乱棍打死的。不过,你们还可以再招收呀?”
瞎老道回答着:“老监院向柳璨柳宫使申请了几次,想接收一些道德高深的年轻弟子,使香火不断。他都不批,说梁王有令,十五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男人,都是兵源,要上战场的。如有未入籍,敢于冒充进来混饭吃,逃避兵役的,一律杀头。你们一柱观不也是一样不批准进人吗,身强力壮的女人,也得去前线送辎重。”
说过还慨叹一句:“没有几个种庄稼的人了。”
慧明听着他说话,一边浏览上清观的新建筑。随口吟了一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安童警告着瞎老道:“不可诽谤朝政,那是要杀头的。不过,天下刀兵乱起,梁王不点兵打仗,怎么能换来太平盛世?”
“是啊,好一个太平盛世!”
老头一副鄙夷的神态,又奇怪地说一句:“嗯,今天的空气里,怎么那么多的血腥味,叫我喘不过气来?”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今天天气真好。”
说过,就再不理睬二人,去一边拿起一块施工落下的琉璃瓦,靠近到眼面前端详:“太红了,红得如血。”
那一块瓦,表面是紫红颜色的。
“这老头,神神叨叨的。”
他原来不是瞎子,可能只是一个近视。安童这样想,也就不再说话,回身向慧明走去。浏览了一会,心里想着苑中,就催促:“师姑,来了好一会,我们回观吧。”
两人仍从原路返回,走到苑门口。还没有进大门,看到从宫城里来了一队御厨,之所以说是御厨,是因为他们的服装是皇家定制的色样。还有每一个人手中,都拎着捧着各种食器食物,琳琅满目、热气腾腾的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晾肉香肠,等等。相声《报菜名》中所说的品种,几乎应有尽有。
还有的就是一坛一坛宫廷御酒。
从宫中御厨房出发,长长的送酒菜队伍,大概一直连接到九曲池门口。如此壮观的场景,引得市民都来看,如安童所说,平时的社日,一般人都是可以进去的。今天不给进,大门外没有岗哨,就挤在门外看,看皇家盛宴什么样子。一个个比比划划,指指点点,还有人看到大鱼大肉,嗅着味,流出了哈喇子。
安童大喜,又重复着:“皇家今天逢盛事,不仅祭社,还举行盛宴,我都替他们高兴。”
慧明平静地:“我们进去吧,也到用斋的时辰了。”
突然,人众中传来一个声音:“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慧明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衣的青年秀士,风度翩翩,器宇轩昂,手中牵着一匹也是灰白色的小毛驴。看样子,他是一个过路人,说了这句话上驴就走。
旁人就打趣他:“葡萄吃不到,就说葡萄酸。”
“就是,一定是路上没吃过好东西,就说人家不是好饭。”
“嘿,穷秀才,别走。来闻闻这个香味,也够你饱三天肚子。”
人这样嘲笑,而他的驴子已走出人丛外,没有回头。还自言自语一句:“鸠占鹊巢,不留一鹊。”
这句话,可能其他人都没在意,但却清清楚楚被慧明听到。她问安童:“这人是谁呀?”
安童转头一看:“你不认得他?怪人陈抟,我在国子监听说过,看到驴子估计就是他。不进学,满腹才华,不从业,四海游学,自比八仙吕洞宾。”
慧明就不再说关于陈抟的话,问安童,“你说,苑子里就有厨房,怎么要宫里送菜?还有,这些厨子,我怎么一个都没见过?先帝死后,小马坊,丰德库,御厨房都缩减了许多人,哪来这么多浩浩荡荡的厨师队伍?”
安童可能也听到了刚才那个人说的话,不以为然地:“什么乌鸦麻雀,你被白衣秀士陈抟的话蛊惑了吧,一连几个为什么。不就是吃饭嘛,排场大一点,才显出皇家气派。”
看那送菜的队伍依然络绎不绝,慧明不知见到了什么,低低惊呼一声:“不好,皇家今天逢的不是盛事,是祸事。”
说着快步进了苑门,安童不知所以,也跟进门。心里嘀咕着:“祸事?什么祸事?”
事情真的被慧明预想到了,九曲池今天不再宁静,将要发生一件被载入史册的惊天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