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观的黎明前，宁静祥和。
慧明把朱皇帝的生位祠扔在地上，又把吉王的灵牌供上，长跪不起。哀声祷祝时，眼泪已经滚滚落下：“王爷夫君，杀二帝、灭皇族的大恶朱全忠死了。九曲池冤魂地下有知，在天有灵，我这里清香一柱，伏惟尚飨。”
安童在她身后跪着，也已泣不成声：“李唐家的亲人们，娴妃娘娘终于给你们报仇了。”
慧明站起身来，不再哭：“是啊，说到终于，从贼子蒋玄晖到贼首朱全忠，咱们几乎十年一剑。现在，剑还没到入鞘的时候，灭仇尚未结束啊。”
安童也不再哭，站起身来：“我也是的，本来一件大喜事，应该高兴。娘娘，告诉你，李九可懊恼了，说他这一次完全能够夺取传国宝，竟然送给朱友珪一个大便宜。”
慧明说：“我当然也向往夺宝，那是咱们李唐家的，不能落入贼手。”
安童认真地：“你要是这样想，就开始部署吧。”
“不，报仇雪恨尚未结束，罪魁祸首虽然死了，还没推翻他的王朝呢。等到那一天，李祐复唐，传国玉玺自然回归。”
“这是你的宏图大业吧。”
“是咱们共同的大业。”
安童踢了一脚地上的生位祠：“该死的人已死，这已经成了灵牌，拿去烧了吧。”
“留着吧，这个人是朱友珪兄弟们的父亲，敬死人给活人看。不过，还有一个该死的人，也到死的时候了。”
“谁？”
“韩建。”
“对呀，这家伙恶贯满盈，比蒋玄晖还该死。华州兵围十六宅，杀十一王于石堤谷的是他，杀何太后和阿虔，乔招娣的父母，张媛的老公刘文也是他。不过，韩建在朝廷和州府，盘根错节几十年，爪牙多，人脉盛，不好对付。”
“那是以前，有朱老贼宠着。朱老贼没死时，除授他匡国军节度使，治许多个州府，还令中书门下不得限定其任期及替换，使其永远保留兵马。现在可不一样了，新皇帝与他有仇怨，不会再给他那么多权势，是消灭他的好时机。”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你还记得让那个冒充刘知俊信差的钱六子吗，韩建让他去做怀州马步军副指挥使。怀州的地理位置，左跨东都，右擎西都，可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要地。韩建或者是培养自己新势力，或者是扩大地盘，以图谋不轨。”
“哦，有这么一回事？”
慧明想了一会：“可不能让韩建再得势了，你叫觉难与张媛联系，到了她该出手的时候。”
“你想让张媛去做她哥哥张厚的工作，那与钱六子到怀州有什么关系呀？”
“这个姓钱的人，是韩建的至近亲戚，对韩建死心塌地的忠诚。韩建又让他做亲兵首领，掌管着数量众多的精锐士兵，皇帝甚至都杀不了他。如果外部不受新皇帝看好，内里又没有这个死党保护，是不是消灭他的好机会？”
“是这样。不过，张厚一贯紧跟韩建，还与一个姓候的，三人是什么拜把兄弟，他恐怕不会听张媛的。”
“那是张厚的障眼法，亲生父子都兵戎相见，何况拜把兄弟。且韩建也没有把他当兄弟，如果不是张媛舍身，他已经死在了开封府的大牢。”
“但愿张媛能成功，我现在就去上清观。”
这时候正是五更天，朱友珪杀死朱全忠后，把他的尸体埋在了寝殿，控鹤军封锁了后宫。对外宣称：“父皇病中需要静养，诏令不见任何臣民，着郢王领内外政事。”
让韩勍戒严全城，准备天亮以后，早朝时宣布继位。一切收拾停当，五更已过，他这才松下一口气：“老贼呀，你这是何苦呢，好好的，胳膊肘子朝外拐！”
张氏也松了一口气：“先给皇上祝福，我主万岁。”
朱友珪心里高兴：“红红，我的天下还不都是靠你夺来的，咱们终于赢了。”
“皇帝陛下，这口气暂时还不能松，王氏虽死，恐怕天亮以后消息就到了东京。此刻应当以老皇帝的名义颁旨，令马步军都指挥使均王朱友贞，满门抄斩博王朱友文合府。”
“对，对，这是大事。你说，派谁去宣旨合适？”
“供奉官丁昭溥。”
“这个人物太小了。”
“不，就是一个传旨的，按理不应该由重要人物出面。其实，不管谁去，朱友贞都无所谓，他只要一个杀人的名头。”
“你是说，朱友贞自己就想杀朱友文？”
“当然，这个朱友贞表面上是养在深宫里的纨绔子弟，心里阴着呢。不要说是有皇帝的旨意，就是没有，他也恨不得杀光所有兄弟。”
“行，照你说的办。不过，这个丁昭溥可靠吗？”
“无所谓他可靠不可靠，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老皇帝已死，没有人敢不执行老皇帝的圣旨。朱友贞假如真的知道了内情，他也一定会装着不知道，假戏真做。”
“好，我已经拟妥了旨意，你听听。朕染疾期间，博王朱友文不能躬亲，实属不忠不孝。养子不如亲子，赐令均王朱友贞代父尽孝，斩了这个白眼狼。”
说了以后还哈哈大笑：“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格假儿子！”
张氏为了让他高兴，并没有阻止这样拟旨，随便说着：“不要那么多文章，只一个‘杀’字，就够朱友贞用的了。来，加印吧，用大印。”
朱友珪摸起传国玉玺：“啊传国宝，你终于到了我的手中，不，是朕的手中。哎，红红，传说王莽篡汉，向他姑母王政君索宝，王政君生气，把传国玉玺扔在地上，摔缺一角。你看看，它不是好样的嘛，方方正正，没有以金镶玉呀？”
张氏说：“那是一些没见过传国宝的文人，编造野史，以讹传讹，汉以后的正史，都不记载。今天就要举行的即位大典，朝堂上你得把它展示于诸臣，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说得好，朕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
朱友珪高高的举起传国玉玺，宝玺璀璨的光芒，把自己的头脸映照得碧绿。
丁昭溥早起，马不停蹄赶到东京。
均王府，朱友贞穿着华丽，手捧一个蛐蛐儿笼，被四五个侍女拥着，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丁昭溥宣旨，他不跪也不接，嘻笑着：“丁大人，父皇好吗？”
丁昭溥回答：“好，很好。”
“是他当面向你颁旨的？”
“不。皇上需静养龙体，郢王殿下领军国事，差遣下官而来。”
“这么说，父皇病了？”
“圣躬违和。”
“那还不是一回事！喂，你是东头的，还是西头的？”
“下官是东头的。”
供奉官，唐代早期乏指侍中、中书令、左右散骑常侍、黄门侍郎、中书侍郎、谏议大夫、给事中、中书舍人、起居郎、起居舍人、通事舍人、补阙、拾遗等官。永徽以后，皇帝多居大明宫，宫中所置从官称东头供奉官，原大内从官称西头供奉官，也就是单指侍奉皇帝左右之近臣。朱全忠从唐时旧制，朱友贞在这里故意和丁昭溥闲聊，其实是在吊他的话。
“好吧，你可以走了。”
“下官受令，需待均王爷执行旨意后，方可回京复命。”
朱友贞撂下一句话：“嗨，迫不及待呀！”就走进后宫，对正妃小张氏：“叫汉鼎杀人去。”
小张氏看了圣旨，问：“父皇怎么舍得杀康氏之子，一贯不是很看好他吗？”
朱友贞一笑：“你知道齐桓公吗？一匡列国，九合诸侯，南伐蛮楚，北征戎狄，春秋五霸之首。病中被易牙、竖刁封锁寝宫，门前还挂着君命，恶听人声，不许进出。”
“你怀疑父皇目前也是这样，病中被朱友珪夹持？”
“不是怀疑在病中，而是怀疑已经死了。”
“啊？”
“我分析给你听，其一，这个供奉官我不认得，但玺印是真的。问题就出在这里，皇帝的印章有多种，非军国大事不用传国玉玺，杀朱友文是军国大事吗？其二，丁昭溥说他是东头的，属于宫中从官，原大内也就是皇帝身边发生什么事，他不会知道。最后你再看圣旨，说久病不来探视，王氏就在皇帝身边服侍，这句话根本不成立。还有什么养子，白眼狼，父皇在圣旨中这么说，不是自曝其丑？且更不会因为这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满门抄斩博王合府。告诉你，这纯粹就是小朱三的口吻，弄不好王氏可能也已经死了。”
小张妃认为有道理，也出着主意：“这些，你可不要问丁昭溥，装着信以为真。”
“那是，我已经这样做了。”
不一会，张家四虎都来了。朱友贞吩咐张汉鼎：“大舅子，你现在拿着圣旨，立即带兵去博王府，无论老幼统统杀光。家产一律查抄，朱友文提头来见。”
自诩为智囊虎的张汉杰，看了圣旨，竟然和朱友贞一样的怀疑：“秉王爷，这份圣旨看上去可能是假的，朱友珪可能已经弑君篡位。如果真是这样，咱们可不可以先不杀朱友文，留着他，以联合诸兄弟共同讨伐朱友珪，比一人更有说服力，号召力？”
朱友贞不屑地：“用不着，现在留下朱友文，以后再想杀就费劲了。难得这个机会，杀一个少一个。”
张汉鼎同意朱友贞的意见：“不错，先把这个杀了，其他的交给我，咱一个一个的来。”
张汉杰语气里带着一种批评和自负：“大哥，朱友珪一旦篡位，成气候了就不好杀。传国宝的价值大家都知道，不用说了，就说有宝在手，他可以假造老皇帝的遗诏，称帝名正言顺。”
朱友贞问：“二舅哥，你一定有好办法？”
“既然王爷不愿联合自家兄弟，此时可联合其他人，一个是赵岩，袁象先，再一个是杨师厚。咱把这份假圣旨复制，分头送给这三个人，告诉他们朱友珪弑君篡位，又杀兄弟。这三人都与老皇帝亲厚，在新皇帝手中暂时不会得到重用，就会主动投靠于你。”
朱友贞赞成：“好主意，表哥袁象先掌握着龙虎军，可以控制京城和皇宫。杨大帅手下人马最多，咱先于朱友珪拉拢，甚至可以允诺他裂土封王。有这两个实权人物内外结合，大事必成！不过，我那个姐夫赵岩，就是一个小人。”
张汉杰老谋深算地：“你管他大人小人，能为我所用就行。”
朱友贞很有头脑地：“这样，这件事你去办，抄没博王府的所有财物，都归你作为活动经费。”
四虎走了，小张氏笑着夸朱友贞：“人都说你是深宫里没长大的孩子，原来也一肚子谋略。”
朱友贞得意着：“这叫什么？深藏不露，大智若愚！”
丁昭溥是看到朱友文的脑袋，才回洛阳复命的，朱友珪这就开始发丧，登基。丁昭溥担任承旨官，在朝上颁诏：“博王友文谋逆，派兵冲入殿中，赖郢王忠诚孝敬，杀死反贼，保全朕身。因震动惊恐，朕躬垂危，友珪为长，且仁慈睿智，堪继大统。”
朝臣竟然没有一人出列致贺，都在底下窃窃私语。朱友珪好歹完成即位大典，回去对张氏说：“红红，众臣明显不服，韩勍叫我散发国库，以收买人心？”
张氏慨叹一声：“陛下，咱们的帝位是逼得的，以后每一步都会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人心是买不来的，只有一步步把朝政理好，把人用好，才能巩固长久。”
“这些臣子不可怕，谁做皇帝也轮不到他们做，加官进爵，发几个钱就能稳得住。最担心的是朱友贞，他是皇帝嫡子，属于正统，又拥有东都所有兵马钱粮。”
“朱友贞杀朱友文有功，不能不赏，暂时又没借口剿灭。我有一个方法，撤销他的建昌宫使，封他为开封尹、东都留守。同时任命河南尹张宗为国计使，凡天下钱粮过去隶于建昌宫的，全部由张宗掌管。这样，就把东京的财赋收归了国家，朱友贞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打仗打的就是钱粮，皇帝不差饥饿兵，他连兵饷都供不出，就没有了反叛的能力。”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釜底抽薪。不过，张宗，就是那个张全义吧，他不是我的人。”
“陛下，咱们过去一直没权，也就没本钱笼络人。这个张宗，老贼虽然曾经救过他，但也糟蹋过他家的女人，他对老贼恨大于爱，对你爱大于恨。尽管过去不是咱们的人，只要现在重用，以后也一定唯你所用。”
朱友珪想了一下，又说：“还有，今天宰相级的重臣中，除了敬翔装病没来，还有一个韩建可恶。朝会上他冷着面孔，一言不发，这副态度明显是想煽动众臣不服于我。”
“这人之前是投靠朱友文的，还多次挑动老皇帝整你，是一个危险人物。且手中有兵，据我的情报，他还在所属节度使治下几个州府，安插了许多亲信。不过，新朝初立，他是前朝元勋，身兼数职，暂时也不能动。”
朱友珪意气地：“我可等不及了，不说看着闹心，留他在朝，又会鼓动别人反对我。明天就发放了，让他到匡国军呆着去。”
张氏默默不语。
她在想什么呢？
这个聪明的女人，明知道韩建不是自己人，甚而至于还是一个敌人，但如同孔夫子所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近则不逊远则怨。一是为了稳定男人的心，不扫他的兴，二是也认可朱友珪的话，留在身边是一个祸害。
所以默认了朱友珪的行为，撵韩建去许州。韩建这一去，把自己送上了死路不说，由此引发一个小小的余波漫成滔天洪水，最终淹死了朱友珪夫妻！
这，是张氏现在没想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