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是英国文学史的散文世纪,散文在这个时代是如此优美,以至于遮盖了诗歌的光芒。斯威夫特是18世纪初叶最伟大的散文家。《格列佛游记》是每一个儿童都爱不释手的经典作品。格列佛和丽丽伯特的冒险经历使每个儿童欣喜万分:丽丽伯特是那么渺小,在他面前格列佛是一个巨人;而在真正的巨人中间,格列佛又成为了小矮人。成年读者感悟到的却是格列佛游船上满载着辛辣讽刺,这本书是对人类的极大嘲讽。书中描述了一个智马国,在那个国度,马是真正的人类,而像“雅虎”这样的人却成为了卑劣的奴仆。书中寓含的讽刺力量是英国文学或者其他任何文学都无法企及的。故事中没有流露半点愤怒的痕迹,也没有大声疾呼,语调始终是平淡的、克制的、讽刺的,只有当滑稽味道太过浓烈的时候才不免露出愚弄的味道。
斯威夫特的幽默是冷幽默,几乎没有大笑,就连他自己也几乎从来不笑。他的一生是自命不凡的,他有这个权利!这也使得他没有在教会中得到提拔。由于自己也意识到,在他的生理上有着某种疯狂的气质,所以他终生未婚。但是斯威夫特并不是因为个人的不幸遭遇才对人类充满憎恶。他带着强烈的愤怒,冷漠地旁观着人类是多么愚蠢的生物,并对人类进行了无情的抨击。我们不能说他无情,因为在他表面的冷酷之下,流动着对人类深切的同情和怜悯的血液。他对朋友有着强烈的爱。正如他所说,他喜欢汤姆、狄克和哈立,但是他憎恨人类。然而他为了爱尔兰的正义事业,能够义无反顾地拿起自己的笔为人类服务。他在《温和的建议》中,用“吞吃孩童”的残酷事实来抨击英国人的罪恶。《桶的故事》讽刺了罗马教会、英国教会以及加尔文三派教会的弱点。尽管在内容上它不像《格列佛游记》那样有趣,但却是斯威夫特的最高成就。在自己的晚年中他也宣称:“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有多么大的才能啊!”
与他之前那个时期的佩皮斯的《日记》一样,《给斯苔拉的日记》详细记录了当时的历史人物以及谈话内容,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书中同样流露了作者本人的心情和品质。然而这部书是隐而不显的神秘之书,从本书中以及其他渠道我们都无从知道斯威夫特和斯苔拉之间的关系究竟怎样。当然我们不必以探究的心态去关注作家的私生活,我们只须读他们的作品就可以了。但是了解斯威夫特的生平有助于我们理解他的作品。误解他就会导致误解他的天才,萨克雷在谈论斯威夫特的时候就犯了这样的错误。关于斯威夫特令人满意的生活传记仍旧没有写出来,或许永远也写不出来了。
他的作品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即使在《格列佛游记》和《桶的故事》这样个人色彩最为淡薄的作品中也是如此,没有哪个作家的作品能够如此密切地贴近自己的性格。因此,他的传记比起其他文学家的传记更值得研究和探讨。我们研究的越多,就越能体会他忍受着巨大痛苦的伟大人格,也就越能感受他冷漠外表之下深藏的宽容和仁慈的本性。他憎恨的不是人类,而是人类的虚伪,因为他自己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这种诚实正直的品格对他平实无华的文风有着直接的影响。他的作品从不矫揉造作,风格简明,虽然在审美方面逊色于富有诗意的作家,但是就其不加雕饰的文风来说却是无人能比的。
与斯威夫特遒劲有力的文风相比,约瑟夫·艾迪生和理查德·斯梯尔的风格则轻松欢快得多。他们与其他合作者共同创办了《旁观者》杂志。《旁观者》是一种小日报,登载小品文、广告和通告。那个时代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报纸,英国绅士早餐桌上摆放的不是《泰晤士报》,而是这样一份小报刊。这份报刊办了大约两年,刊载了一些关于风俗、道德、书籍、宗教和人物的清新小品文。艾迪生和斯梯尔,尤其是斯梯尔,作为道德家,他们办报刊的目的在于让人们娱乐的同时培养良好的情趣和品位。他们的幽默是真正的幽默,自然而然的同时又富有批判性和哲理性。艾迪生最优秀的作品充满了机智和幽默,通常是以富有哲理的句子开端的:“没有哪一种文章能够同幽默的文章相比。在幽默作品中,作者求胜之心最真切,同时失败之虞也最大。”《旁观者》的投稿者极少失败,我们至今仍可以看到他们清新的微笑。
因为社会的弊端由来已久(不管《旁观者》为纠正这种弊端作了多少努力),也因为那些文章运用了一种既轻松又严肃的难以模仿的笔调。约翰逊博士认为,我们要想写好文章,必须潜心学习艾迪生的作品。即使是博学的约翰逊博士也难以践行自己的劝告,但是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建议。可能我们无法以斯梯尔为楷模,因为他太伟大了。艾迪生和斯梯尔给《旁观者》所投的稿件以及投稿者模仿这两位巨匠而写的文章都是英文的清澈源流。其中有些文章是在德莱顿之后兰姆之前的最为优秀的评论文章,尽管艾迪生的好恶不能代表我们的好恶(当然是艾迪生自己的好恶),但是他知道如何抓住作者的本质和核心,并用寥寥数语表达出来。在德维力这篇文章中,他描绘了一位乡村绅士的平静生活和天真的冒险,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小说、人物和社会背景的最重要的因素。由于情节的不连贯使得《旁观者》存在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情节是缺失的。罗杰先生的一生是平淡无奇的,然而他却成了英国小说中最真实的人物。
“旁观者”的志向是“要把哲学从书房和图书馆,从中学和大学里带到俱乐部,带到茶桌上,带到咖啡馆”。这意味着哲学获得了它最广泛、最一般的意义,或者也是它最明智的意义。这个时代有一位专业哲学家同时还是一位文学家,因为他知道如何写作。我们把乔治·贝克莱是否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这个问题留给哲学家们去讨论,他那有争议性的唯心主义在我们探讨的范围之外。但是他是一位伟大的散文家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大部分英国和德国哲学家的著作都是晦涩难读的,但是贝克莱德《视觉新论》和《认知原理论》以及他所有的著作都像玻璃一样清新透彻。
贝克莱是一位善良的主教,在辩论中他总是沉静的、具有反思精神和克制力的人。而丹尼尔·笛福毕生热衷于争论,虽然他缺乏像贝克莱、艾迪生和斯威夫特的优雅,但是他的旺盛活力却使他立于不败之地,因而他的小册子即使主题已经陈旧,但仍然能被读者所喜爱。但是我们铭记丹尼尔·笛福不是因为他的小册子,而是因为他是《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
《鲁滨逊漂流记》也许是流传最为广泛的英文作品,提及它就会使我们想起它的价值,以及它带给我们的童年欢乐。成年之后,我们欣赏它是因为它其中蕴含的写作技巧。大部分小说和故事都取材于现实社会中人们的故事。《鲁滨逊漂流记》描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独者的奋斗历程,主人公的英雄气质和自力更生的独立精神令人心生敬佩,这种精神是我们很少能够具备的。笛福有着一种新鲜的现实主义想象力。《鲁滨逊漂流记》这部小说是根据一个位孙尔柯夫水手的人生经历写成的。这部小说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真实的,这倒不是因为小说本身建立在真实故事的基础上,而是因为笛福巧妙地虚构了令人信服的故事情节。如果我们回味故事的情节,我们仍旧愿意相信鲁滨逊的故事是真实的,无人岛上的沙滩脚印不是人为杜撰的,而是向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的真实可信。
同样,《大疫年日记》中的细节赋予这部著作生命力,和《鲁滨逊漂流记》相比,这部书缺少些许趣味,但同样引人入胜。在瘟疫流行的年代,笛福还是一个小男孩,凭借个人的经历,他对那场可怕的灾难是一无所知的,但是书中的描写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他亲身经历了这场瘟疫灾难一样。他的《辛格顿船长》让人仿佛置身于美洲(笛福很可能从来没有见过美洲)。《骑兵的回忆》非常像一部历史著作,以至于连劳德·柴德姆这样专业的历史学家都被蒙骗了,更不用说一般的读者了。笛福的其他一些次要的著作被《鲁滨逊漂流记》的光芒所遮盖了,但是它们仍然足以成为作者伟大的财富。如果今天他还活在世上,那么他很可能使威尔士之类的人物警惕他们头上的桂冠,他也必然是出色的记者和报刊通讯员。笛福是第一位现实主义小说家,在人生低谷的时候他是一位现实主义小说家;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他是一位伟大的天才。他热衷于冒险而不是小说中的人物,他塑造的人物在外观、在行动上是真实的,而对于那些人物的灵魂他几乎从未涉及过。
塞缪尔·理查逊是英国最早关注人内心的,尤其是关注女性内心的小说家。早在一个世纪以前,剧作家就已经开始研究和刻画人物的性格了。从诗歌方面描写人间万象的剧作家最早可以追溯到乔叟那里。薄伽丘能把一切小说素材安排得恰到好处,所有的英国文学家通过翻译的作品去了解他。英雄主人公的浪漫诗篇则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万物都有起源,英文小说起源于18世纪,理查逊是英文小说之父。《克拉丽莎》是最早的感伤主义的小说,它主要的区位不在于冒险情节,而在于刻画女性的情感世界。其中一个简单之极的情节就是放荡子弟对纯洁姑娘的迫害。这部小说通篇采用了书信的形式写成,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乏味的形式,但是它是最长的英语小说之一。书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幽默感;书中刻画的人物克拉里莎栩栩如生。她那令人同情的遭遇不仅立即风靡英国,而且迅速流行到法国和德国,甚至对现代小说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拜伦和斯格特之前的英国作家没有谁能够像理查逊这样在国内外都享有盛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