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正准备开口说话,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猩红鲜血如泼墨洒在雪地,尤为触目惊心,那位观世音菩萨的一眼余威让他吃尽苦头。
唐三面无表情擦了擦嘴角血迹,瞅着身前的这座深山古刹,突然肆意冷笑得让人头皮发麻,他这个不爱念经不喜欢讲慈悲的和尚,偏偏需要顺应天命前往西天取经,因此观世音离去前那一句好自为之也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压抑下心头戾气,唐三刚想使唤小烈子将自己扶起来,冷不丁瞥见身前的猴子气机通玄,本已经尘埃落定的积雪恍如一条瀑布横挂在夜空上。
这一幕壮阔至极。
风雪乱人眼!
夜下白雪如流华般眨眼便消逝,唐三微微皱起眉,盯着那些失去气机支撑而重新落下的飞雪,转瞬即逝的空中,依稀可以捕捉到些许玄妙。
做完这一切后,依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猴子果真没有多说,飘然而去,来得毫无征兆去得更不拖泥带水,以前唐三逃亡的时候,望见那些喜欢飘来飘去的大侠时,总是忍不住想要将那群王八蛋拖下来暴走,可现在瞥见这猴子却是没来由的喟然长叹:“瞅瞅,这才是高人风范啊!”
被莫名其妙飞雪砸得个狼狈不堪的敖烈一脸无奈感慨道:“谁能够想到当年意气无双的齐天大圣会要沦为如今的槁木死灰,人生境遇果真是世事无常!”
唐三白眼道:“少他娘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快扶我起来!”
被这和尚骂了还屁颠屁颠过来搀扶的小烈子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是受这家伙毒害太深还是怎么得,少去了几分世家公子的尊严,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市斤底层的豁达。
起身后盯着满地落雪神情怔怔的唐三握着袖中短刀,此前那差之毫厘的浑噩彻底清朗开来,唐三深呼吸一口气,这会儿觉得连吐两口鲜血反而胸口舒畅许多,那猴子临走前的举动看似是随意,却为他彻底洞开了修道入道的大门,玄之通气!
脑海内飞雪横夜空的壮阔景致,一闪而逝。
始终停留在寺外未曾进寺的唐三这一次却是没有再突兀去练刀,而是慢慢吞吞双手依照着脑海中残留的痕迹划过。以区区凡夫俗子不知天高地厚模仿当世大神通者,这无异于是稚童弄笔墨临摹书画大家,结果注定是要糟蹋得一塌糊涂!因此这本应该风采无双的动作落在唐三手里就彻彻底底成了张牙舞爪,疯疯癫癫。
以惨不忍睹的姿态收尾的唐三吐出一口浊气,不知是否错觉,已经恍惚能感受到体内若有若无的气机流动。
一脸幽怨的敖烈擦掉甩飞砸在的脸上泥土残雪,白眼道:“下次发疯能不能先说一声,我好躲远点!”
唐三耸了耸肩,一脸理所当然道:“等什么时候我练到个高高在上,这种待遇寻常人求都求不来。”
敖烈白眼道:“以你的天赋这辈子就别白日做梦了!”
唐三突然嗤笑道:“我练刀再差还是有机会,比起你喜欢的那姑娘,除非眼瞎才能喜欢你是不是要更机会大些?”
刚刚还幸灾乐祸的小烈子恼羞成怒,只是立马又一下子就蹲在地上愁得心酸无比了!
那年四海龙宫盛会,浩浩荡荡的西海有近百人赴会,那时候本不至于带上未成年的他,只是老头子鬼使神差要带他长长见识,所以在整个盛会上最是无所事事的小烈子便撞上了个同样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他的手。
没有那种身为纨绔子弟该有波澜不惊的小烈子当场就脸红了,接下来也不记得被她拉着去了哪里,说过什么话。
只是记得她一笑之后的酒窝,让人心悸!
第二次见面正直豆蔻年华的她歪着脑袋笑问道:“喂,小傻子,还记不记得我?”
哪里能不记得?在曾经预演过多少次重逢画面的他还是涨红了脸,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他知道了她叫做琉璃,是水晶龙宫的公主,再后来的见面,他便为了她闯下了弥天大祸,差点就斩首在的斩龙台。
只是饶是如此,饶是因为她而不得不沦落到此,他依旧是无怨无悔。
敖烈抬起头,那个和尚没了踪影,他直直望着夜色破天荒对她说了一句话:“我喜欢你!”
来到观音禅寺的唐三依旧继续埋头练刀,大概也是瞅出这家伙刀法估计太凌厉,小求一带他来到最是荒废的后院,这里年久失修,就算是被砍上几刀踢破两方围墙也不会心疼!
当夜里,唐三第一次提刀,短刀脱手而出,跟远远观望的求一擦肩而过,差点就随了历代祖师一齐登西天的小求一没敢再拿小命开玩笑,灰溜溜跑了!
第二次提刀,唐三一刀砍在院墙上,力道太大反震得虎口开裂,鲜血淋漓。
第一刀差点伤人,第二刀伤己,古往今来能够练得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或许只有这个和尚!
重新站定的唐三撕下一块衣袖在手上缠了两圈,继续握刀。
一刀之下,撩起厚雪无数。
整个身影都在飞雪下如影而行。
这一幕用词藻华丽来形容可称之为磅礴壮阔,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片狼藉,折腾得声势浩大的唐三却是不知道隔壁有个小沙弥在闭着眼睛求佛祖保佑,可千万别把那座后院糟蹋得太严重。
更是祈求历代祖师可千万不要怪罪他将这和尚引狼入室!
同为佛门的小求一,不懂为何这和尚不念经不修禅偏偏要练刀,思来想去也琢磨不明白,或许只能用师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才能够解释,方外之人不在方内。
未曾下过山的求一感慨万千,师傅说这是得道高僧,现在想一想还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由盛转衰到如今空空荡荡的观音禅寺只剩下大孤零零的小沙弥,在经历过师傅坐化的悲伤后,求一很多时候都会呆呆出神,只能从一些佛经上接触尘世的求一猜测着山下是不是都如同观音禅寺一样万鬼夜行,或者是不是每天都有天魔横行,于是越想越是恐惧,山下女人是老虎吃人不吐骨头,这类想象越演越烈,到最后已经演变得千奇百怪。
老方丈以前对此从来都是充耳不闻,也不主动解释,遇上求一问起这类问题的时候,会摇头晃脑笑着回答:“山鬼可怖,远不如人心可畏!”
若是小求一还是听不懂,他就要敲他脑袋,这类暗藏玄机的话最是让不谙世事的求一一个脑袋两个大。
偶尔向老禅师发问,后者大多就是呵呵笑着:“是的是的!”
这种时候,求一便更加迷茫了!
他今夜围绕着禅寺逛了几圈,独自行走在雪地上,望着深邃黑暗的黑风林发呆。
这位不曾下过山的小沙弥,畏惧红尘滚滚,却没有那么畏惧山鬼!
求一不知何时来到后山,看到练刀的和尚正好也来了这里。
唐三望着他好奇问道:“打算以后守着这座古刹一辈子?不会觉得委屈?”
求一认真想了想,点头道:“以前的十来年都是如此,以后估计也会如此吧!”
唐三摇头道:“也就是没有下过山,不然哪里乐意敲钟念佛一辈子!”
求一撇嘴没有说话,沉默以对,算是不置可否!
俗话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两个其实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唐三咧嘴继续蛊惑道:“实话实说,山下不止是有风花雪月也有繁花似锦,都是你在山上看不到的风景,真就不打算看一眼?”
小求一仍旧是摇头。
唐三笑着揉了揉他光头,笑道:“我要去后山见老方丈最后一面,天亮后就走!希望某年回来后,依旧能见到你!”
求一一脸茫然问道:“师傅说你要去西天,是真的?”
唐三已经转身往后山走,挥了挥手没有回头笑道:“我去西天上灵山,路途有十万八千里,一路上妖魔鬼怪横行,可我敢上山,你却不敢下山!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求一歪着脑袋陷入沉思,还是不懂。
等到他好像有些懂了的时候,那个和尚已经没有了踪影。
夜下的黑风林吞噬目光,他看得越久越难以移开视线。
求一愣愣发呆!
唐三来到后山,那座九层佛塔灰飞烟灭,只余下个盘膝而坐的枯瘦老僧恍如雕塑。
唐三蹲在他身边坐了许久,望着废墟瓦砾下这仅存的清净之地,依稀记得老方丈曾经所说过心不动则不动的话,似乎是真正印证了一语成谶,这一句话早就注定了他此时的选择。
唐三抬头望着夜空,自言自语道:“知道你喜欢酒,可惜这次没有机会带过来,要是能从灵山回来,老方丈我找你大醉一场!只是你怎么就不能再多活几年,等我回来。”
老方丈注定是无声无息,唯有夜风吹拂起他额下雪眉,栩栩如生。
唐三轻声道:“死了就死了吧,也算是清净,你现在还有求一守着,还有我来说话,也许什么时候我也会死得一干二净,死后注定是不会有谁来收尸的!”
唐三自嘲笑了笑:“知道你会笑话我多愁善感!可我是谁啊,是当之无愧的小无赖,哪里那么容易愁上眉头的!”
分明没有酒,越说却越像是醉得语无伦次的唐三,突然凄凉道:“老方丈我真的想念东土了,不是想回去,只是想着那个有你有小丫头的时候。”
唐三说着说着狠狠揉了揉脸庞:“这世上的事还真跟你说的那个道理一样,想要的得不到,求而不得!”
当下的后山就如有山鬼低声,将所有的衷肠都诉说与死人听!
不知坐了多久的唐三望着黎明一线泛起的光亮,起身后笑了笑:“老方丈,我走了!要是有可能再回来,要是没有回来,你也别等了。”
唐三拍了拍袈裟,认真看着他,笑道:“别担心!我向来不是容易被欺负的主,别管是神仙也好还是妖魔,就从来没有当一回事过!”
唐三朝着他挥了挥手,不会有回应!
眯眼望向东方日出,那些年有个老方丈会在阳光下寻个干净地方,摆出解签的摊子,闭着眼睛打盹!而在摊位前,便有个小丫头跟个少年疯疯癫癫吵吵闹闹。
唐三收回视线,那个少年如今已经被磨砺得遍体鳞伤,而那个小丫头如今静静躺在坟里。
当年,跟今年也不过是三年。
摊子前的三人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他。
唐三深呼吸一口气,朝阳下的年轻和尚义无反顾往西。
风吹黑风林,后山的老方丈仿佛是梦里有了笑意,风声里仿佛回荡着少年小丫头的喋喋不休!
离寺前,求一追上了唐三的脚步,犹豫再三后还是将一个粗布行囊交给唐三,说是老方丈临死前的嘱咐!
唐三接过布囊愣愣出神,良久后才打开。
一件佛光荡漾的佛衣。
紫金交织,光辉如同金龙挥霍长达丈许,映照得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唐三下意识伸手触目,说来也是足够让人震惊,才指尖触及,佛衣就如同灵物般缠绕上他身躯,继而便紧贴着肉身凝结。
这个刹那,就连向来寻不到慈悲风范的唐三都无形中独有几分低眉善目的意味。
佛衣看似辉煌,但穿上身后就敛尽余晖,唐三只感到通体温润沁人,心脾舒泰,一股清晰能顾感受到的玄妙气机流转。
敖烈惊讶咦了一声,随后眼神复杂!
唐三没有说话,转身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