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贼不走空的唐三这次却是破天荒空手而回,大概是给那佛衣下所镇的恶灵所威慑,直到走出佛塔后依旧是心绪不宁!
两人坐在塔基边缘,老方丈盘膝而坐,唐三回头仰望着这座经历太多岁月风霜的九层佛塔许久无言!
老方丈微微笑了笑:“出家人不打诳语,当年我第一次登楼又下楼后,也是茫然了很久,起先不明白老禅师为何到死都不乐意离开这片穷山恶水,看到了那一座座金身,也就明白了。有那么多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高僧坐镇于此,就算是再有恶灵都得被老老实实镇压了吧!世人皆知观音禅寺曾经风光无限,其实不知道那些表面的风光远远都抵不过千年以来的坚守!”
唐三收回视线,突然问道:“以后你要被困守在这里,是不是很累?”
老方丈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这个小无赖竟然成了和尚,就不会感到累?”
唐三苦笑道:“是有点!不过你能不能不挖苦我了?不就是掰下了老禅师两颗金牙嘛?等会给他装回去就是了。”
老方丈双手合十,轻念了一声佛号!
唐三伸出手,轻声道:“又下雪了!”
老和尚望向他手心,一片飞雪落下,秋末的这场大雪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唐三转过头望着他:“要是守不住就别守了!这年头天塌下来都有高个顶着。”
老方丈满脸疑惑!
唐三抬头看着漫天雪花,自嘲道:“我所认识的朋友本来不多,小丫头走得无声无息,不管你认不认同,我都不希望再少一个。”
老方丈揉了揉白眉,被这个无赖认为朋友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老方丈起身回佛堂,在老禅师金身座下摸索出一坛老酒来!见到唐三一脸诧异的神情后,老方丈颇有些尴尬笑了笑,解释道:“在大殿念经太久总会觉得天寒地冻,所以备两坛老酒以免受寒了。”
唐三咧嘴笑得灿烂,这老和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真是跟他能够一较高下,想喝就是想喝,偏偏还要给自己寻个借口。
老方丈自饮一口后,将酒坛递过去。
唐三还未曾接手,就听到老方丈说了一句让唐三都忍不住吐血的话:“咱们这样的无赖恶人都能成为佛门中人,也不知道该是佛门不幸,还是该说我佛慈悲啊!”
自认为算不上和尚的唐三当然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替佛祖惆怅,喝了一口酒后,心中顿感到一个舒畅,酒下肚能暖胃,这话向来不错!
老方丈微微抬头望着天空,平淡道:“黑风林是一片是非之地,你能走就早走吧!”
唐三擦了擦嘴角酒渍问道:“这就是你待客之道啊?”
老方丈翻了个白眼:“我说的是实话,这些年进黑风林的就没有能够全身而退,老衲不希望以后要对着你的坟土骂小无赖!”
唐三靠着廊柱的,无所谓道:“有句话叫做什么来着,对了,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像我这样的家伙,肯定不是短命的相。”
老方丈问道:“什么样的家伙?”
唐三天经地义道:“无耻,无赖,睚眦必报。。。”
老方丈揉着额头一阵无言,没有见过谁这么形容自己的!
唐三摊手无奈道:“其实谁不想做好人?只是到后来才发现,好人是没有好报的!”
老方丈白眼道:“你这话更像是为自己找借口。”
唐三哈哈大笑:“还是你懂我啊!”
老方丈轻声问道:“你要去西天,是为了小丫头?”
唐三顿了一顿后,灌了口酒,笑道:“也许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够走到哪里,最后会停在哪里。只是有时候会偷偷想,要是哪一天死在半途上也好,起码不会让黄泉路上的小丫头等太久!”
老方丈叹气道:“似乎我们都是同样的人,都是欠了太多的债,就想着什么时候一死,所有债都能还清。”
唐三歪着脑袋,笑道:“老方丈你欠了什么债,说说看?是情债还是孽债?”
老方丈摇了摇头:“不说了不说了,往事伤人更伤心!”
唐三将酒坛抛过去,几口老酒入肚之后,老方丈倒是难得诉说心事,语气淡漠道:“年轻的时候仰仗有几分武艺跟臭味相投的武夫做起了无本买卖,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大侠,但干的事情实则行也是龌龊得多,本本分分的商贾世家只是因为家财万贯就让我们给惦记上,一夜屠了八十余口抢得金银财宝无数,再抛了些给好吃懒做的市井无赖就算是劫富救贫了!可是那一家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啊!真要论起来还是难得的善人,结果到死估计都不会明白犯了什么罪过!”
直直望着漫天大雪的老方丈好似已经整个都坠入往事,抱着老酒一口接一口,继续说道:“后来多行不义必自毙,被官兵堵住,杀得血流成河才逃出来,本以为就算不被官兵砍了脑袋也得死在荒郊野外的时候,却被寺里的老禅师背了回来。”
唐三问道:“那你从此就洗心革面了?”
老方丈撇嘴笑道:“哪里能啊!狗还改不了吃屎,我这杀人无数的屠夫,哪里有那么容易回头是岸的!”
唐三望着他静候下文。
一坛老酒压根就经不起喝,将空空荡荡酒坛搁在身旁的老方丈已经起了些微醉意,感慨道:“说实话,都已经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老衲委实是没有见过老禅师那样的人,你时候要下山杀人,他说好的好的,你说要去逛青楼喝花酒,他赠你银两。”
唐三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是没有见过!”
老方丈收回思绪,轻叹道:“欠债不还的感觉很不好,欠命不还的感觉更不好!老衲这辈子是再走不出黑风林了。”
唐三没有说话。
老方丈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按理来说,我这样的屠夫能够活到现在就知足了,只是现在一想到要是死后偌大的观音禅寺会要毁于一旦就不敢死了。”
老方丈说着说着竟是昏昏睡了过去,唐三看了一眼他,再回头看了一眼佛塔里那座却了门牙的金身老禅师,竟是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突然的想起了那会儿五指山的阴阳两界,佛光化天河镇邪魔,还有那双血眸让他这时候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偶然间听敖烈口序当年的气概,猴子一棍擎天,天下妖族朝拜,更是为一人踏碎凌霄,天幕染成猩红,端是好大的威风。敖烈憧憬不已,只恨自己生不逢时错过了那一场气势恢宏的大战,但曾经恍惚置身其中的唐三很有一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凉,更何况那猴子如今落寞萧瑟的背影再没有当年的桀骜,就如同凡间沙场兄弟死尽的老卒,暮气沉沉,或许这场在外人看来热血沸腾的往事,在他心中已如覆盖上层层厚土的坟冢,往事已被埋葬。
世间人或多或少,心里都埋葬着足够穿肠蚀骨的往事,每至午夜梦回时便会痛得撕心裂肺!
唐三走入大雪中,最后回身,九层佛塔,在风雪之下清净素白。
等到夜色徐徐,老方丈才清醒过来,嘴角挂着的涎水都不知道这一阵的好梦到底梦着了什么样的的风花雪月。
猛地瞥见求一小沙弥慌慌张张跑来,老方丈连忙将酒坛藏在身后,整了整袈裟维持着往常那副超然于世外的风范。
结果求一一句话脱口而出,老方丈就差点从基座上摔下雪地。
“师傅,黑熊已经破门而入了。”
老方丈抬眼张望,小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求一愣愣道:“就刚刚!”
只差吓得当场就要立地成佛的老方丈总归是镇定住,擦了擦额头上汗水叹气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了!”
求一小沙弥茫然问道:“师傅你到底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这么怕他?”
老方丈犹豫了一下,叹气道:“也不是什么秘密,他要解开佛塔下所镇的封印,放恶灵出世!老衲虽然打不过他,但揭封印他却是不得不有求于我!”
求一吓得一愣,小心翼翼撇了一眼佛塔,小声问道:“塔下真压着恶灵啊?我还以为是老禅师故意吓唬我编的。”
老方丈敲了他脑袋一下:“出家人不打诳语,老禅师都能烧出金身的高僧岂能信口开河?”
求一捂着脑袋弱弱道:“那老禅师还说过念佛至深不知道春秋不知日月,可那时候他打坐三日,最后还是忍不住爬起来到厨房狼吞虎咽!”
无言以对的老方丈瞪眼道:“求一,你可真是个木鱼。”
小沙弥挠挠头,确实如他所说,敲钟念佛多年从来不开窍!
这会儿,阴暗天空下,从这座山头往下可以望见,观音禅寺之上的夜空阴气席卷,犹如一幅地府幽冥显人间的画面。
老方丈叹气道:“求一,抱着老禅师的金身下山吧!”
求一有些犹豫:“那么师傅你呢?”
老方丈起身后走入佛塔,坐在正中央,轻声道:“你可以走,他可以走,唯独老衲不能走,只因为天下之大,只有这里才是最后的栖身之所!”
求一心下有不好的感觉,问道:“为什么?师傅不是说过万丈红尘终有容身之地吗?”
老方丈飒然笑道:“万丈红尘是浮云,何为浮云,我见世间诸相皆是虚妄便是浮云,我见你是虚妄你便是浮云,所谓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所以我走即是浮云,不走也是浮云。”
老方丈衣袖被凉风拂起,这个刹那,他盘坐于佛塔,很是出尘。
风雪入楼,小沙弥怔怔出神!
老方丈挥了挥手,洒脱道:“去吧!”
等到小求一离开后,老方丈起身开始点起烛火,这位当年曾经杀人如麻的屠夫依稀记得第一次入塔时所见的画面,灯火将满楼金身映照得浓墨重彩。
从当年走到现在,老方丈从提起屠刀到放下屠刀,回头是否是岸他不知道,但回头之后却知此生罪孽深重。
死后是下活该下黄泉十八层,还是该登西天极乐,这也都无关紧要,欠债本来就该还的,欠命也是要还!
老方丈突然发现老禅师的金牙不知何时已经被重新装上,那位说不出多少慈悲禅理的禅师,活着时候什么都是好的好的,只唯独有一次不好,那就是劝他离寺时!
满楼灯火辉煌,如佛光普照。
猛然间,大殿之内不知是受风雪侵袭还是受天魔入侵,灯火齐齐摇晃尤其是那几尊金身剧烈晃动。
殿内风雪涌入,烛火刹那熄灭。
殿外依然是漫天黑影将观音禅寺笼罩其中。
求一小沙弥连滚带爬跑来,绊倒在门槛上,摔得那叫一个惨烈。
起身后都来不及揉淤青脸庞,惶恐道:“师傅,孤魂野鬼进寺了。”
老方丈云淡风轻,摇头道:“求一,心无妄则无畏!”
大概是给感受到师傅这处事不惊的大自在,小沙弥很是惭愧挠了挠脑袋,双手合十跟着师傅坐下。
良久后,老方丈,问道:“有多少?”
求一茫然道:“什么有多少?”
差点忍不住敲他脑袋的师傅总归是忍住了,皱着眉头重复道:“有多少孤魂野鬼来了?”
小沙弥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微笑道:“什么都没有。”
老方丈楞了楞后,喜出望外,惊喜道:“我们有救了!”
但下一刻,瞅见殿外的鬼影重重,老方丈差点吓得腿软,朝着自己徒弟怒道:“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
求一小沙弥一脸无辜道:“师傅不是说,万物皆是虚妄,相由心生,心无相则无事?我见孤魂野鬼如虚妄,自然就是没有。”
老方丈气得吹胡子瞪眼。
黑暗中横空出世一名身材高大的人物,隔得太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模糊辨认清楚对方大大咧咧的提着一柄大刀前来。
等到终于显露真身后,一双铃铛般大的眼眸首先映入眼帘,尤为凶悍。
面相狰狞气势更是骇人的黑熊精走过来后,随意将大刀插在青石板地面上,一手依靠佛堂门框,盯着老方丈狞笑道:“老家伙,我这里有一禅理想要跟你讲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