耸立在黑风林的禅寺,建寺千年以来,也曾经香火鼎盛,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帝王将相都络绎不绝!
最风光的时候,寺内高僧出山,造就连绵十里的万人空巷,不管是哪朝哪代,念佛能至如此,都当得上是极致!
只是近数百年以来,声势逐渐沉戟,那些开口闭口都是禅的高僧接二连三圆寂,至这一辈偌大的禅寺之内就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了!
盛极一时,衰极一时,人生之事或许也不过如此!
这便是黑风林的观音禅寺,在许多不为人知只能说与山鬼听的苦衷里,自建寺开始,观音禅寺至始至终都只是为了镇压黑风林这座死地,在漫长千年的岁月,孤独坚守!
禅寺后山有一座佛塔,建造有九层,每层皆放有历代高僧坐化后舍利子,往年香火辉煌的时候,火光映照,檀香缠绕,足可让人顶礼膜拜!只是这些年,仅剩下两个和尚维持的偌大禅寺连点起灯油都可怜巴巴,自然更无法重现当年辉煌了!
在老禅师圆寂之后,自然而然成为方丈的金池长老和不出意外也将是下一任方丈的小沙弥,这时候正蹲在佛塔前长吁短叹,倒不是因为别的,昨日里上山的和尚,在寺里口出妄言,扬言要偷几颗舍利子卖了,结果老方丈竟然是敢怒不敢言!后来,更可恶的是这家伙还真是说到就做到,趁着夜色偷摸进佛塔拔下了老禅师金身上的两颗金牙,俗话不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嘛!唉,老禅师活着的时候当作心肝宝贝的金牙,没想到死后却没能留住。
双手捧起的雪花使劲擦了擦脸的老方丈,回头望了一眼佛塔,感慨万千!
已经过了懵懵懂懂年纪的求一眼巴巴瞅着他,很是不明白的他口中很是出尘的高僧,怎么是那副模样!
其实老和尚也是有苦自知啊!总不能跟小求一交代,当年青楼买醉被那家伙抓了现行的荒唐事吧!
求一叹了口气,板着一张苦瓜脸说道:“昨夜里我梦到老禅师了!缺了两颗金牙,笑起来的时候还真是滑稽,可是我怎么都不觉得好笑!”
老和尚揉了揉他光头,感慨道:“老禅师是一辈子什么都笑呵呵什么都点头的老好人,当年我要下山他也不拦着,山里野鬼坐在佛头上,他也说好的好的,现在缺了两颗金牙而已,想来也是好的好的!”
小沙弥撇了撇嘴,愤愤道:“那和尚真是高僧?我瞅着可半点都不像啊,实在是看不出有啥高的地方。”
一瞬间就回想起当年那家伙信誓旦旦送七级浮屠的模样,老和尚脸上愁容更浓了几分,叹气道:“高啊!起码他的禅理为师这辈子就学不来!”
求一就跟他名字一样,事事都刨根问到底,皱着眉头问道:“什么禅理?”
老禅师抬头望着天空,这晚秋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去得也比往常要早!
此时只余下些许零碎雪花的天空独有几分朗朗乾坤不染尘埃的素洁。
蹲在佛塔外的老和尚,感慨道:“随心而行,随性而动,算不算大禅理?”
求一挠了挠脑袋,想不明白!
老方丈叹了口气感慨徒弟愚笨的同时,换了个方式点拨问道:“说说看,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不出意外这辈子都走不出黑风林的求一小声嘀咕道:“应该是下山吧!”
“那你现在是不敢还是不愿?”
“不敢!”
“怕什么?”
“老禅师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老方丈抚须就不由得神游万里了,何止是老虎啊!还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约莫是知道这副神情忒不像话,胡乱揉了把脸的老方丈,一本正经道:“这就是心有恐怖畏惧如虎,这是魔障!他无惧无畏不恐不怖,心无魔障,这不是禅理是什么?”
求一恍然大悟,这时候只觉得那个偷了老禅师金牙的和尚也连带着无形高大起来。
半响没有动静,小沙弥忍不住转头看向师傅,发现他这会儿正神游物外发呆,忍不住问道:“想啥呢?”
老和尚收敛视线后,感慨道:“为师在想,老禅师死后虽然被拔了金牙可也总算是留下金身,可我怕是要尸骨无存了!”
下意识将手背贴了贴他额头的小沙弥,收回手后再贴了贴自己额头,茫然问道:“没有发烧啊!说什么胡话呢!”
老和尚笑着敲了敲他脑袋!
揉着光头的求一埋怨道:“还敲,再敲都要成木鱼了!”
老方丈叹了口气:“小求一啊!往后将观音禅寺压在你肩膀上,为师很过意不去!那时候老禅师圆寂前,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
求一白眼道:“老禅师念着念着经就去了西天极乐,肯定是没有时间想这么多的!”
老方丈又作势要敲一个板栗,只是这次求一早就撅着屁股远离他身边的是非之地。
观音禅寺的这代方丈和下一代方丈就这样蹲在佛塔前大眼瞪小眼,若是再加上缺了金牙被烧出金身的老禅师,可算是三代同堂。
求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师傅,那头黑熊为啥隔三岔五就来找你麻烦?每次你都逃之夭夭,留着我去撑场面,就不怕他一怒之下把我给吞了?有你这样的师傅吗?知不知道见他的时候,都要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了。”
老方丈干咳问道:“有这事吗?”
求一小声嘀咕道:“不会是你欠他钱吧?”
老方丈瞪眼道:“为师像是这种人?”
嗯!很像!这次只敢在肚子里腹诽的求一可算是终于学聪明了,没有说出真心话!
盘膝坐在佛塔前的老和尚未曾念起佛声却是起了鼾声,求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很显然这会儿不知道神游到那座醉春楼风花雪月的老和尚是不会有回应!
求一眨了眨眼睛小声念叨:“黑熊来咯!”
老方丈立马惊醒过来,一惊一乍道:“哪里,在哪里?”
急急忙忙环顾四周后,老方丈眼神古怪望着徒弟,唉声叹气道:“出家人不打妄语!”
求一唯唯诺诺问道:“是不是我承认了,师傅就不打我?”
老和尚微微一笑很是超凡脱俗。
求一没来由就很是惭愧,点了点头,然后就毫无意外给一个爆栗敲在脑袋上。
瞪着眼的老方丈,愤愤道:“就知道是你搞得鬼,也不想想为师出家之前是干什么的?”
捂着光头满脸委屈的小沙弥问道:“师傅,你以前干啥的?”
老和尚抖了抖袈裟:“为师那会儿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这样的家伙,一天不揍十个八个都算是你们运气好!”
“有这么夸张?”
“如假包换!”
求一哭丧着问道:“那你为啥见着黑熊就跑?”
老方丈摆了摆手,一本正经道:“那是为师在感化他!你想一想啊!多少凡夫俗子为见我佛都得求佛千年,为师太早现身岂不是显得太没有风范了?”
这会儿爬起身的老方丈的满脸肃穆,若非是两腿略微有些颤抖,还真就是匡扶正道打高僧了。
然而,很多事总是存在着意外,有些人不想见,他偏偏就在那里,绕也绕不过去,来不及出门的老方丈就很不幸给人堵了个正着,看那架势,是很难收场了!
灌江口前段时日遭遇罕逢的一场暴雨,水势相较于往年更显得汹涌激荡,江流奔腾声势如疾雷。
岸边青石遭受河水拍击,水气升腾弥漫,河水浩浩荡荡独有几分奔流去海不复返意味。
在这等时候独坐岸边观大流,便无形中会受大河牵引,身心随之而浩荡!
只是寻常凡夫俗子显然没有这等闲情逸致,唯独只有条秃顶老黑狗歪着脑袋趴在岸边打盹,时不时挠了脑袋,当摸到光秃秃的头皮时便很富有人性化的龇牙咧嘴!
盘膝而坐的主人,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低头看着奔流大河。
许久后,摇了摇头,轻声道:“孙悟空,当年的你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
除去的他言语,只余下河水奔腾声。
仪表天然俊朗的白衣男子,眉心竖着一只天眼,将本就不凡的风采渲染得更加超然。
不见有如何的动作,只看到他略微抬手之后,溅飞至此的几滴水珠就猛然悬空,下一幕已经如同剑雨般激射向远方。
原本空空荡荡无一物的高空就恍如镜花水月破碎,显露身形的是那始终身形佝偻的猴子。
他缓缓前行,身后大河里已经是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每走一步,河水便涨一分,眨眼之间,大河便已经过百丈,那个无动于衷的男子屹然不动,只是再次抬手,一整条巍巍壮观的大河随之一顿。
一半汹涌浩荡,一般平静如死谭。
这截然不同的画面就如此突兀出现在一条大河之上。
河水所呈现的画面,还仅仅只是两者之间气机流泻交锋的峥嵘一角。
微微抬起眼帘望向对方的猴子,摇头道:“多年不见,你果然已经今非昔比了!”
不见男子如何动静,河水失去支撑重新跌回河道,然后继续奔流。
白衣男子平淡道:“当年你我不分胜负,如今也分不了胜负,或许你也没有当年的心气非要分出个胜负了!”
猴子跟着他坐在岸边,望着大流东去,摇头道:“胜又如何,负又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白衣男子转头望着他,直截了当道:“当年我很好奇,你分明可以不用去灵山,却为何选择这条路!妖族败局虽定,但未必已经到了回天乏力的时候,后来上了灵山才知道,只是为了一个女子,就真的值得你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白衣男子抬头看了一眼这位不管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都注定绕不过的人物,本应该的是势同水火的双方,却很难想象会如此平静坐在这里,可当值不值得问出来后,分明能够从他眼角上察觉到些许挣扎,却依旧只是换来一句,值得!
听到了这个早就注定的答案,白衣男子叹了口气,惋惜道:“现在看来,当年的那个齐天大圣已经死得无声无息了,只是可惜没有能够送他一程!”
猴子抬起头:“那个人有什么好的!背信弃义,罪该万死!”
作为天庭二郎神的男子跟对方数次的交锋,不胜不败,深深看了一眼他,轻叹道:“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眼里他都称得上英雄!”
猴子平静道:“杨戬,没有谁是能够英雄,我不是,你也不是!”
杨戬从腰间摘下酒壶,丢给他,然后直直望着奔流河水,似乎是不愿意纠结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趟来,还是为了那件事?”
独自喝了一口酒的猴子,惨然笑了笑!
就算已经是到了世间所认为的高处,杨戬仍旧是掩饰不住落寞:“这样下去,你走不到西天的!”
猴子抬头平淡道:“不管怎么说,有些路总得要有人走!就当是偿当年的债吧!”
杨戬良久无言,顺着他视线望向天空,叹息道:“孙悟空,妖族气数早就注定要断绝,连圣人都无济于事!你还不自量力护道,就真打算不给自己留任何机会吗?”
猴子仰头将那一壶酒一饮而尽,平淡道:“我本就应该是死在当年的人,活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这个事?”
杨戬叹气道:“你当真不知道这是逆天改命的事?妖帝如何?还不是灰飞烟灭了。”
那个在当年意气风发独占世间鳌头的猴子,到现在竟然是直不起脊梁。
杨戬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说吧!尽我所能,只要能帮的地方我倾力而为,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当年的那个齐天大圣,可最后我还是想要劝你一句,不要勉强,我不想连最后能够喝酒的人都没了。”
猴子站起身一揖及地!
杨戬忍不住问道:“你去过灵山?”
猴子直起身摇了摇头:“不敢去!当年辜负了那些人,如今要辜负她了。”
灌江口,大河东流,一去不复返,不就是跟他这般决然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