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宫。
掀开茜素青绣百蝶穿花的软烟罗帘帐,穿过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便见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上,大红底丹凤朝阳刻丝薄被下,躺着一位身着素色茧绸中衣的少女。少女容貌清丽,然而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正紧闭着双目沉沉躺着。
极尽华美繁复的室内,这一处惨淡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王御医,阿怜怎么样了?”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
“回陛下的话,这……安乐公主身子无碍,只是落水时间太久,心智可能……会有些受损。”另一道有些沧桑的声音传来,语气恭敬,却有些为难。
“心智受损?!能不能治好?!”一道女子妩媚的声音传来。
“这……”
什么声音……这么吵……他们是谁啊……
我沉沉地想着。
耳中听到那几道声音又说了几句,随即我觉到被一双温暖的手攥住了双手,适才那道妩媚的声音正颤抖着说:“不会的,阿怜那么聪明,她还这么小,不会的,不会的……”说着说着,却低低抽泣起来。
她是谁啊?她在说什么?
我睁了睁眼,却觉得眼皮沉滞,便费劲地抬了抬睫毛,片刻后,微微睁开眼睛。
耳畔女子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阿怜?阿怜!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我的阿怜……”只见床边伏着一位年轻的美妇人,二十五六岁左右,满面带泪,见我睁眼,上前一把拥我入怀。
她着一身家常桃红洒花袄,头上原本精巧的凌云髻已微有散乱,头上不戴任何珠翠,神色间有些憔悴,却看得出天生艳色。
我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好一会儿后,只觉得肩上微湿,似乎是有什么水落在了上面。便见那女子搽了搽双眼,好不容易放开了我。
我困惑地看着她,半晌方道:“你……叫我什么?”
奇怪,怎么脑中昏昏沉沉的,我这是在哪儿?她是谁?
那女子呆了一瞬,试探着问道:“阿怜,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看着她,有一瞬清明,脑中闪过什么东西:“华姐姐?这儿是华阳宫?”
华夫人破涕为笑:“是了!”她欢喜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父皇是谁?”
我闻言抬头看向一旁蹙眉而立的英武男子,朝他甜甜一笑:“当然记得!阿怜怎么会忘了父皇呢?”
萧衍看我如此,亦是微笑,上前坐在床边,我顺势乖巧地靠在他怀中。萧衍抚着我的头发,问道:“可还记得十岁那年,父皇送了你什么生辰礼?”
十岁的生辰礼?
我思索着,却觉头痛欲裂,不禁垂下眼来:“不记得了。”
萧衍的声音微沉:“那十一岁呢?”
我沮丧道:“不记得了。”
“十二岁?”
“不记得了。”
“十三岁?”
“记得!父皇送了我一条百鸟裙!我可喜欢了。”
萧衍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一番下来,他和华夫人的面色都有些凝重。萧衍转头问王御医:“王御医,你怎么看?”
我顺着萧衍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位双鬓微霜的御医立在床下,大约知天命之年,他踌躇了一番,沉肃道:“回陛下,殿下心智无碍,然记忆缺失,只记得最近两年发生的事,微臣惭愧,并无良策。”
不想萧衍闻言,却并不显得悲伤,华夫人亦是面色一松。他喃喃道:“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也好……你给阿怜开几方安神的药,退下吧。”
“诺。”王御医福身拜了一拜,转身离去。
我却不高兴了:“这么说,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萧衍慈爱地对我道:“阿怜莫要难过,往后都有父皇陪着你,父皇定会让你做个安安乐乐的小公主。”说到这儿,他忽然面色一冷,对华夫人道:“不过,如今阿怜落水一事,朕甚是疑惑,定要查个明白!”
华夫人柔顺颔首称是:“陛下说的是。阿怜初醒,便过几日再问她吧。只是——”她眼中陡然闪过一抹狠厉,“此事一日不查明,妾身便一日难安。”
萧衍点点头:“爱妃和朕想到一处去了。此事不可缓,朕即刻就查起来,等阿怜好了,再问个究竟!”他面上沉郁异常,紧抿双唇,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回身对我道:“阿怜,你先歇着,若父皇得知有人害你落水,定不会放过那人。”
我颔首道:“父皇莫要忧心,许是阿怜贪玩呢。”
话虽如此说,我也只是安慰父皇罢了。落水,突然出现的萧兰墨和萧月墨,还有......我的母后,这一切定非巧合。
萧衍神色柔和了些许:“阿怜体贴父皇,朕很欢喜。”他微微笑着,眼中却闪过寒光。
晌午。
碧粳粥、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如意糕、合欢汤、吉祥果、珍珠翡翠汤圆、莲叶羹、梅花香饼、香薷饮、玫瑰酥、七巧点心……
我看着满满一桌的美食,不禁食指大动,忍不住咽了口馋涎。
“华姐姐,这么丰盛啊?”
我兴奋之余,忍不住看了看殿门。
华姐姐向来宠我,每次都会给我摆满一桌好吃的。可我真正能吃到的时候却不多。因为华姐姐的同胞姐姐,也就是纯夫人说:女儿家要清瘦,尤其是身份贵重的皇女,这样日后出门才不会给皇家丢脸,更重要的是:方便择婿。
华姐姐虽有心争辩,可纯姐姐从不让步,态度坚决得很咧!
我就奇怪了,明明是同胞姐妹,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华夫人看到我的动作,笑道:“阿怜放心,阿姐今日去庙里替你上香了,不会来训你的,快吃吧。你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呢,可得好好补补才是。”她重新梳过头发,换了一件荔枝红缠枝葡萄文饰长身褙子,雪白细腻的额间贴着烧蓝镶金花钿,愈发显得丽色夺目。
说起来,华姐姐和纯姐姐两姐妹,不但性格迥异,相貌也是不同。华姐姐生得美艳,眉眼亦是张扬,举手投足百媚丛生。而纯姐姐则是胜在气质娴雅,人淡如菊,沉静如水。
不管怎么说,华姐姐和纯姐姐,一个艳冠六宫,一个温柔内敛,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而且养育我多年,知恩图报,我可没少在父皇面前夸她们。
我放心地拈起一块玫瑰酥,咬了一口,“那就好,那就好。我也觉得我该补补了。”正在这时,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我摸了摸肚皮,嘴里咬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肚皮啊肚皮,放心,这就喂饱你。嗯——这玫瑰酥真好吃!”我惊喜地叫道。
华夫人噗嗤一笑,递给我一盏茶:“慢点。好吃吧?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她两颊笑涡霞光荡漾,转盼嫣然,煞是动人。
我咽下喉间的糕点,不觉颦起双眉道:“华姐姐,你这三天肯定没休息好,还给我做糕点,肯定累坏了吧?”想到这儿,口中的点心也不觉香甜。
华夫人对我安抚地笑笑:“没事,我好得很呢!这点累算什么?”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况且,这本来就是——”
我没听清:“华姐姐你说什么?”
华夫人猛然惊醒,重新笑笑,摆摆手道:“没什么,阿怜快吃,小心别凉了。”
我听她如此说,压下心中那一点疑惑,低下头用起膳来。
只希望她永远也不要知道……永远……
华夫人幽幽地想着,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无意识地扣着桌面,发出空而悠长的声调,在奢丽的宫殿中久久回荡着,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