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风定池。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风定池中莲叶接天,碧色无穷,红莲相倚,十里馨香。
风定池畔,摆着几桌小宴,席边掐丝珐琅黄底红花的碟子中放着碎冰,正冒着洁白雾汽。席上几样细巧点心,并果酒小菜,清淡别致。
席边十几名宫婢低眉垂首,姿态恭谨。
我坐在席中,委实提不起精神来,恹恹地道:“长皇姐,这实在太没意思了,还不如回去睡觉呢。”
对面一韶龄少女跪坐在席上,身穿一身湖蓝戗银米珠竹叶衣裙,周身气度高贵。她闻言抬起一张甚是端丽的面容来,嗔了我一眼,无奈笑道:“阿怜!你整日闷在华阳宫,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起码也要出来透透气啊。”说着,她玉腕轻抬,细细酌了一盏酒。
我撅了噘嘴,趴在案前道:“这酷暑天的,不能上树也不能摸鱼,走几步路都冒汗,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说起来,今年夏天都快过去了,我还没摸过一次鱼呢!都怪这天。
萧姝墨瞪我一眼,“身为公主还整日这么胡闹,像什么样子?几个皇兄皇弟都不如你顽皮,小心以后出去叫人笑话。”她语重心长道:“阿怜,你今年都及笄了,也该学着收收性子了。”
得,这话我可不爱听了。父皇说了,我要是不愿意嫁人,他就养我一辈子。华夫人还说,只要她活着一日,就不会有人敢欺负了我。只是,若是这般跟长皇姐犟嘴,恐怕她会恼羞但不至于怒,然后一直说下去了。
我灵机一动,话锋一转,对萧姝墨道:“长皇姐,你今日邀我前来,是不是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给阿怜呀?”
萧姝墨抿唇一笑,把手中那盏酒递给我,“知道你闷得慌,这不,我从外祖家得的梅子酒,你尝尝喜不喜欢?”
我眼前一亮,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喝完后闭上眼,一脸陶醉道:“长皇姐玉手酌的酒,果然醇美甘冽。”
萧姝墨忍不住笑嗔道:“你这小猴子!”
她容貌齐整,一笑间更觉得秀丽。
我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转言道:“也不知我的外祖是谁,若是能见到的话,会不会也给我酿这般香甜的梅子酒?”说到这儿,话语中便带了些失落。
萧姝墨见我如此,劝导道:“以后肯定能见到的。”
我垂了垂眼,突然抬头望向萧姝墨,问道:“长皇姐,我们姐妹中你最年长,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母后啊?”
萧姝墨一怔,片刻后微微一笑,道:“小时候见过一次,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只是,听母妃说过,先婉庄皇后生的极美,父皇对她也极好呢。”
我喃喃道:“这样啊……”
我生下来便没了娘亲,是华夫人照顾我长大。虽然她待我也极好,可我还是想知道,我的娘亲是谁?只是,华夫人和华阳宫的宫婢们似乎都对我娘避讳莫深,我只知道她是先皇后,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我正沉思着,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少女娇啭如莺的笑声,伴着清脆的环佩玎珰之声。
闻声,萧姝墨脸色微微一变。
只见风定池边一前一后走来两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后跟着几位宫婢。
为首的少女娇艳异常,明丽妩媚,只是神色间带着几分张扬跋扈之气,便显得流于刻薄。紧随其后的少女却与她截然不同,生得婉转柔美,行动处弱柳扶风,宛如一朵风露清愁的水芙蓉,惹人生怜。
看到她们,我有些疑惑,转头问萧姝墨道:“长皇姐,你也邀请了七皇妹和四皇姐?”
萧姝墨微蹙蛾眉,道:“没有啊,她们怎么来了?”
正说着,四皇姐萧月墨已率先走上前来,对我和萧姝墨嫣然一笑,略施一礼道:“长皇姐,六皇妹,好兴致啊,怎么不叫上我呢?”
奇怪,萧月墨之前都是直接叫我名字的,今儿怎么转了性子?
我还没说话,萧姝墨已有些不悦,可到底自矜身份,微微一笑,起身还了一礼,“四皇妹,你怎么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七皇妹萧兰墨莲步微移走上前来:“兰儿见过长皇姐,六皇姐。”清喉含娇,嘤然有声。她对萧姝墨柔柔一笑,道:“长皇姐,母妃请你去一趟漪柔宫,似乎有事相商。”
萧姝墨闻言道:“好吧,那我便去一趟。”说着叮嘱我道:“阿怜,我先去了,你若乏了,便带着那几壶酒回去吧。”
我对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长皇姐你放心吧,阿怜在这儿挺好的,还有七妹和四姐陪我呢,是吧七妹?”我对萧兰墨一笑。
萧兰墨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道:“六皇姐说的是。”
萧姝墨见我有兴致,便略放下心来,带着十几名宫婢走了。
我向来嫌丫头们多事,况且今日原想来池中摘藕,丫头们跟着反而麻烦,便一个人偷溜出来了。
是以现在风定池边便只剩了我和萧兰墨、萧月墨,还有她们的几个随身婢女。
我也懒得搭理她们,自顾自斟了几盏酒。自斟自饮,倒也有趣。
我在宫里向来跟萧月墨萧兰墨她们两个不对盘,萧月墨尖酸刻薄,但是没脑子,萧兰墨看着像朵柔柔弱弱的白莲花,却也不是好相与的。我倒要看看这姐妹俩今天打的什么主意。
萧兰墨倒还兀自娴静地立在池边,萧月墨却沉不住气了。她上前挨着我坐下,亲昵地对我道:“六皇妹,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多无趣啊,不如咱们一起去池边玩吧,你不是还会摸鱼吗?”
哼,想骗我摸鱼?
我做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唉,不巧了,我今儿手疼,没法摸鱼了。”边说,边伸手斟了杯酒。
萧月墨见我如此,索性不再伪装,冷笑一声,道:“萧仙墨,你少跟我装模作样,你就跟你那死了的娘一个德行!”
我霍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她冷笑着站起身来,退到萧兰墨身边,对我嗤笑道:“你还不知道你那不要脸的娘是怎么死的吧?跪下给我磕个头,我便告诉你——”
我又急又怒,不禁快步朝她走过去,“萧月墨,你把话说清楚!”刚走到她身边,我突觉背后被猛推一下,不防扑通跌入池中,激起硕大的水花。
我费劲地扑腾着,转身看到萧兰墨那双清波流盼的眼眸,依然带着微微的笑意,那笑意却是冷的。萧月墨正站在她身旁,得意地俯视着我在池中挣扎。
一向柔弱示人的萧兰墨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而我现在却没心思想这些了,浑然不觉此时危险的处境,边挣扎着,边紧紧盯着萧月墨道:“你知道我母后的对不对?你告诉我,她是谁?她是怎么死的?”说话的功夫,已呛了好几口水。
萧月墨轻蔑地看着我,“我可不知道你母后怎么死的!只是骗你的,你还真信。这么蠢,死了也不算冤了你!”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骗我?你为什么要害我?!”我说着,拼命地想要爬上岸来,脚踝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拉着我往下拖。
我知道自己跟她们关系不好,可是没有想到,同父异母的亲姐妹会想要杀了我!
萧月墨没说话,萧兰墨却开口了:“六皇姐,你莫要再挣扎了,越挣扎越是沉得快。你脚下的,都是莲花的根,莫说你不会凫水,便是会凫水,被缠住了,也得死。兰儿可不想你这么快就死了。”
她的声音十分娇柔,说出的话却冰冷异常。我只觉她便像这池中的莲花,看着美丽温顺,却随时会把人拉入深渊。
萧兰墨顿了顿,继续说:“六皇姐,你已是将死的人了,兰儿也就不瞒你了,索性让你死个明白。你还不知道吧,三皇兄就要回来了。兰儿听说,你从小就跟他极好,你说,若是他一回来便知道你死了,会不会很伤心呢?”说到这儿,她眼中露出些狠厉,“一个是最得圣眷的公主,一个是军功卓著的皇子,你们俩,都得死!”
她蹲下身子,慢慢地笑了:“等你们都死了,父皇的宠爱,众人的艳羡,还有太子之位,都会是我和大哥的。”
“放心吧,六皇姐,三皇兄很快就会来陪你了……”她轻声道。
后面的话我再也没听清,只听到她说:三皇兄就要回来了。
三皇兄……
我又灌进一口水,无力地挣扎着,意识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