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和唐奴谈之前,李京泽从未想过,唐奴可能比自己更有文学才华。
唐奴的地铺离自己有点远,李京泽趁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大声搭话:“唐奴,我在书房发现本书,读通后可凝气聚力,你是否要看?”
搭话前,李京泽已思考过该如何称呼对方,自己不知其名字,到底称呼唐奴更正式一些,但是很可能是这个称呼让唐奴非常懊恼:“狗奴才!”唐奴重重丢出三个字翻过身,把后背留给自己,显然拒绝交谈。
安静了会儿,李京泽打算就此入睡,唐奴却主动说话:“你说这世上有天理吗?”
这话莫名其妙,李京泽不知如何答,可唐奴难得主动说话,总要应付一下:“有...吧...”
“天理在天上什么地方?天上有没有京师?一样将长安门作为天下之中吗。天理就在长安门,如果你走到门前某一点,你就可以说:瞧,这就是天理所在,再走任何一步就都是脱离天理了?”
唐奴像深思熟虑后才有此问,李京泽思索良久道:“我读史多年,发现历史的事件只是一度不再重复。事件是人思考的表达,人的行为背后必然受一个思想支配,构成历史的恰好是人的思想,任何人妄想从中抽出天理,都非常困难。”
二人久久默然无语,从唐奴的发问中,李京泽读出了困扰,这是一名少有的喜欢探究的读书人,竟然和自己一样在丽山城当奴隶!自己能每日读书穷经,他却每日劈柴,实在会对比得让人羡恨。
唐奴长得非常好,这一点与周远堪称伯仲,这种挺拔的感觉虽未让李京泽生出好感,此刻却使他甚是好奇。
现在,这棵疑惑的孤松,如才被扑灭的熊熊炉火,让李京泽忍不住要接近。
唐奴起身,一个人在小屋里游荡,不知是偷的酒,还是主人赏的,他从柴中翻拿一坛酒边走边喝。柴房狭小,高低不平,走时又要避开李京泽,所以唐奴和酒坛一起摇晃着,他双手颤颤巍巍,好似酒随时会洒,却没有洒出。走了好久,喝了好久,又走到墙壁前面了,他定睛一直盯着墙壁看,眼泪夺眶而出,背对着李京泽,开始时是声声抽泣,接着嚎啕大哭,最后变成干嚎。
嚎够了,唐奴转身长叹:“阴风浩荡,天理无踪!”
唐奴好似忘了屋里还有个同为奴隶的李京泽,他的这声叹息虽对着李京泽所发出,但重而幽远,更像对上天呐喊,又不知怎的从遥远天上弹回到李京泽的心间。这个感叹中既有英雄梦、又有寂寞寂寥,像一阵经久不散的旋风,直到十余年后,仍在李京泽心中盘旋。
现下李京泽并不知这个长叹对自己未来的影响,他从长叹中抽离出英雄情怀,开始怜惜唐奴,更怜惜自己。莫名的,好似回到了鄱县的河边柳树下,百年老树高大挺拔,柳枝仍随风飘摇,他与周远切磋武艺......
猛的,李京泽从躺着的姿势翻起,攻出一拳直向一丈外唐奴后肩,唐奴未转身,双脚不动之中暗暗使力斜身后退,肩膀恰与李京泽拳擦过。
待离墙近处李京泽稳住身形,回身双拳连攻,时慢时急,力要找个破绽讨个高下,斗到酣处,脚下一扫唐奴脚腕,却如同撞到一个铁柱一样,顿觉脚上锥心之痛,身体跟着倒下来,趴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好个狼狈。
高下李京泽早已自知,这下更见分晓,二人互相看,都大笑出来。
柴房有一个木制小窗,唐奴目光如同穿越小窗不知望向何处,道:“你是读过书的,可有忧心之事说与我?”
良久,李京泽答:“我辈读书之人,忧同不忧寡,忧道不忧贫,忧弱不忧强,忧欲不忧正。”
须臾,唐奴转身看向李京泽:“可愿与我共图大事?”
唐奴与马步政所托之信有关联,且很多行为举止异常,李京泽已知他身份怕不简单,但是究竟何事要共图?并且自己一个落魄书生,又能有何用处:“不知唐兄所言何事?唐兄与我无深交,我其实无甚才能,能否助益?”不自觉的,李京泽把唐奴的称呼改作唐兄。
“哈哈,你个狗奴才能否助益我不清楚,不过你一首诗能辛辣到如此地步,我已知道你会如何处世行事了,不遇见我,你怕一辈子一事无成。对了,李兄,你知道什么是恨吗?”
半晌,李京泽没有回答,对于成为奴隶自己是否恨?对于失去亲人是否恨?好像都不够恨,看过那么多书,竟然没有一本书讲过恨,他无法作答。
“恨,就是意难平,意难平到了极处,便是恨。怒是一时的,事过境迁,稍纵即逝。可你若真心爱一个奇女子,痴迷一件无法完成之事,进退两难时,你会无时无刻不想,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却全无所得,便会愤愤不平。直到一天你会很想亲手铲除这种难平之意,伤害也好、逃离也好、追寻也好、转移也好,你疯了一样要铲除这种使你迷失自我的心情,这就是恨。”
反复思索唐奴的话,李京泽不知道,一股难平之意将来会反复割自己的心脉,直到割得自己半死不活,带着伤痕步入中年。
“来,喝酒。”唐奴将酒扔给李京泽。
接过酒灌下去,酒很辣,略带些酸,一大口进嘴却无法全咽进去,顺着嘴角溢出来。
李京泽喝完递给唐奴,唐奴没接,坐着面带微笑一动不动,如泥塑木雕般的看着李京泽,直到李京泽面带疑惑,才说:“再来一口。”
李京泽又灌下一大口。
在这个间隙唐奴站起身来,对着小窗抬头长啸,啸了好久。啸完回身,见李京泽已喝完,正眼神平静入定的看着自己。
二人不再言语,各自睡去。李京泽没有再提那本书房发现的读通后可凝气聚力之书,也许那本书确实对唐奴提高武功有益处,但是今天已经没必要说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与这位唐兄的一次深入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