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衣门小院中消磨时光闲吃烤鸭的日子很快过去,杏坛春招的日子来临了,余虔安一向不适应万人同挤一根独木桥的紧迫感,但为了山上关系到自己性命的那个女人,他依然不得不参与进来。
杏坛此次招生定在正午,征用了杏镇官衙内的校场,考场早在三天前便用白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原本厮混度日的官差们也穿起了轻甲,佩好了横刀,一大早便在考场外虎视眈眈,连原本贪玩的孩童都知道,这几天放了学是要乖乖回家的,不然等着自己的就不止是母亲手中的藤条,还有街上那些穿着黑衣的叔叔们吃人的目光。
还未到响午,从一大早便开始排队的考生们就把官府外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些考生带好了被褥蚊帐,从昨夜便开始等候在考场外,只为了能在担任考官的剑池老师们面前早些出场,博一个好印象。
余虔安将手中的牛油汤包撕开一个缺口,插入一根麦秸,将秸秆的那一头送到了一筒嘴巴里,柔声道:
“小心烫。”
他望了眼楼下攒动的人头,将支窗的铜钗取下,掩上了窗,他身边炭盆烤得正烫,盆上温着几杯剑南烧春,正冒出暖洋洋的氤氲雾气。
身边的小厮拿长筷子叉起几只银丝炭,将它放入盆中,随即谦和地退了出去。
楼子是杏镇最大的酒家胜景楼,今日被陈鸦九包下了二楼的一间茶室,布衣门一家老小今晨便被接到了此处,喝着烧酒烤着炭,吃着烧卖唱着歌,经验老道的小厮会及时递上一碟果盘或是一幅花牌,随即便无声退去,更换茶水的时机也是不早不迟,这种恰到好处的服务十分令人惬意,果然值这一千钱一个时辰的价格。
茶室内只坐着他们几人,显得有些空空荡荡,但一楼却是宾客满座,吵闹声不断,每到考试时,这家原本就昂贵的酒楼要价更高,却依然有无数人踏破门槛想要来求一席座位,不仅是因为这座酒楼就矗立在考场的对面,更因为胜景楼二楼有云梯直通考场,而能够抢到二楼一席座位的人,自然能够比所有人都接近考官,最先考试,故而一座难求。
真是腐败不堪的特权主义,余虔安感慨到。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这份特权的受益者之一,伸手剥起一只黄澄澄的蜜柑,将橘瓣上筋膜挑干净了,又送入一筒口中。
“少爷。”一筒认真地看着他,乌黑眉目中满是嗔怒:“你不要以为喂我吃东西...好甜,再来一瓣...就可以抵消背着我偷吃烤鸭的错误。”
“那是给巷子里的猫猫狗狗的,比如那天帮我们抓老鼠的阿黄。”
一筒眼内委屈之意更甚:“给阿黄都不给我。”
“我靠。”余虔安一拍桌子:“当时被老鼠吓得钻少爷被窝的是谁?”
“少爷你还不是怕得要死,第二天就去全巷里讨能抓老鼠的猫,结果最后带回来一只狗。”
“......但阿黄确实业务熟练,一天就捣毁了院子里所有的鼠窝,难道不是少爷我的功劳吗。”
“......你背着我吃烤鸭。”
“这天没法聊了。”余虔安十分郁闷,他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端起一杯烧酒,一口闷进了肚。
默娘在一边看着他们二人闲聊扯皮,不禁莞尔。
符平在一旁很努力地教着炭生有关春招的一些规矩,炭生很努力地理解着,奈何符平的表述能力实在不佳,二人很快便陷入大眼瞪小眼的状态。
姚灿与决明子在一旁赌着花牌,他一个和尚,却丝毫不忌讳这些摇色猜数之事,决明子自恃马贼出生,是个江湖老手,还能赌不过他个和尚?结果很快被诈得屁滚尿流,大呼上当。
这是幅很有生活气息,很有朋友相聚感的的画面,只是在座众人的身份差异太大,三教九流和尚道士都有,产生了某种荒诞的新鲜感。
二楼的包厢不过数个,本应安静清闲,只是酒楼外考生实在是太多,不停有人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书中知识,甚至还有人拔出了剑,在本就密集的人群中一式一式地开始练习着剑法,全然不顾旁人的白眼,嘈杂声一直传到了楼上,甚至掩过了决明子输掉裤衩时的惨叫声。
忽然一道刺耳的叫声自窗外传来,这道声音听上去欣喜若狂,如痴如醉,余虔安掀开盖窗,向下望去。
楼下本来密不透风的学子们围成了一个圆,圆内躺着一个考生,他正撕扯着自己的衣裳,颠扑着手脚,踉踉跄跄地胡乱转着圈,脸上带着无边喜色,纵情大喊道:
“噫!中拉!我中拉!”
默娘神色有些暗淡,面露不忍。
杏坛每四年开一次春招,而对一个基础为零的修士来说,生涯中又有几个四年?他们从陈国乃至世界各地前来,带着的都是家族好友无限的期盼,万一落榜,又有何颜面去面对他们?所以每一个参加春招的考生心里压力都极大,每年都会有几人疯癫痴狂,落下终身的疾病,而像余虔安这样,不仅没有丝毫的紧张,甚至还打着一家子人喝酒打牌的,算是少见的个例。
陷入谵妄的学子瘫坐在地上,胡言乱语地不知囔囔着什么,他的几个好友想去拉起他,但疯子的力气极大,反而被他双手乱挥,推得东倒西歪。
四周围观的学子们见同是考生的他患了失心疯,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只是他们也无法帮上什么忙,只能干看着,甚至还有几个学子将视线投回了手中的参考书,又开始大声颂读起来。
“走开,都让让!”一群衙门内主持考场纪律的官差分开众人,来到了地上那位考生身前。
那个考生看到官差走到他身旁,不惧反笑:
“嘿,嘿嘿嘿,他们来迎我了,我上山啦,我上山啦!”
官差们二话不说,架起他就想将他带离此处,此时,却突然有道亮堂的声音响起:
“等等!”
有人分开人群,走到了发疯的考生面前,他的皮肤略显麦色,眉毛极浓,甚至隐隐有连到一起的趁势,鼻方口阔,看着像是个寻常农家少年。
他先是摆正姿势,对着面前几人行了一道揖,接着向那疯癫考生问道:“你中了什么?。”
“当然是杏坛,我高中杏坛了!”疯子神色鄙夷,仿佛觉得这话问的不可理喻:“在杏坛春招里,除了杏坛还能是什么?”
“我中啦,我中啦。”他又陷入自己的臆想之中,由于双手被官差擒住,于是便只能踢踏着腿表达狂喜的情绪:“阿母,我真的中啦!”
“可还未开考,你是如何高中的?”粗眉少年不解到。
“是杏坛主人亲自来和我说的。”疯癫考生骄傲道:“他刚刚传声给我,亲口交代要我入他门下,当亲传弟子!”
所有人都道这考生真是疯的彻底,堂堂杏坛主人要是真要收关门弟子,哪轮得到你,粗眉少年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恭喜!”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这是第二次来了,上次马失前蹄,如今只盼能借仁兄好运,也能顺利通过。”
众人一时之间竟拿捏不准这个粗眉少年是在拿疯子寻开心还是真心这么觉得,但看他面上表情,他似乎是真的在衷心夸赞这个疯癫考生。
官差们觉得眼前这个粗眉少年多半也疯了,开始考虑要不要将他也抓入衙门里清醒清醒。
“借运气?”疯癫考生一听此话,赶忙摇头道:“不借不借。”
“为什么不借。”粗眉少年的眉头蹙到了一起,那两片本就很近的眉毛此时真的长到了一块去。
“就不借。”疯癫考生瞪着他:“我是杏坛主人亲传弟子,我说不借就是不借。”
“为什么不借?”粗眉少年认真问道,似乎这是个关系重大的问题。
“就是不借。”
“为什么不借?”
“就是不借。”
“为什么不借?”
“就是......”
......
两人就这么拌起嘴来,一旁的人群与官差都有些傻眼,甚至忘了带走疯癫考生,两人就这么来回重复了几十遍同样的话,说得口干舌燥,那个疯癫考生终于把眼一瞪,脖子一伸,愤愤道:
“你是不是疯了啊?”
.
余虔安抚掌大笑,挥手招来小厮,请他将楼下那个耿直少年叫了上来。
小厮办事效率极高,不过片刻便将那个粗眉少年请了上来,安排在了桌边。
他似乎不大适应茶室内雅致的装点,眼睛却不断的向桌上各色点心瞟去,余虔安沏好一杯茶,推到了他的面前:“请随意。”
他抬头望向余虔安道:“真的随意?”
余虔安笑着点了点头,粗眉少年立刻伸手抓了只虾饺送进嘴里大嚼起来,惹得一筒一声惊呼。
“兄台贵姓?”
“我叫宋冼石。”他一边在桌上寻着中意的食物,一边回答道:“关内生人。”
“你是第二次来杏坛参加春招?”
“其实是第三次。”他咽着一只蟹黄酥,眼睛依旧没有离开桌上的糕点:“头一次十二岁来的,结果没搞清年龄限制,白跑了一趟,第二次落榜,回家路上被河匪劫了,流落信阳,打了三年多短工,刚攒好回家的路费,想起又到了春招的时间,于是就又来了。”
默娘掩嘴偷笑起来,符平惊讶道:“那这么说,小兄弟竟有四年未归?家中无人牵挂吗?”
“家人都在十几年前死光了,所以没人牵挂。”
他说这话时依旧在认真的吃着糕点,看不出什么悲伤难过的样子。
余虔安问道:“那宋兄接连落榜两次,还要求道的目的是什么?”
“没什么目的。”他被个什么东西噎了一下,赶忙喝水理顺喉咙:“主要是听说杏山上杏花好看,想摘一朵祭奠俺娘。”
余虔安觉得这人真是耿直的有趣,于是问道:“其实我们也要参加春招,不如宋兄和我们就在此处一同等待如何?”
“好啊。”
胜景楼二楼的包厢在春招时极抢手,一个座位便能卖出几两黄金,这个粗眉少年却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而且并无太多感谢之意,似乎将这当成了刚熟识的朋友间的邀请,安心地坐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