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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伍.未若故人姝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自晟憾帝崩逝之后,天晟帝位无人承继,周边各国纷纷挑起战乱,一时间掀起瓜分天晟边境土地的热潮,盛极一时的天晟就这样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只剩下周边四个疆域和国都长思城,战火连天,百姓民不聊生。

这样的战火滔天持续了两年。

天晟一百二十年春,就在几位长老已经无法继续保住天晟之时,一位白衣男子带着一个眉宇间尽是英气的男孩走入了长思城宣政殿。

“我叫夜祈,前朝念和公主之子。”男孩身着暗蓝色的衣袍,年仅十二岁的他身上却有着十分沉稳的气质。大臣们自然认得苏承泽,可却不认得自称念和公主独子的男孩,一位长老公谨上前问道:“敢问公子可有凭证?事关天晟血统,可不得混淆。”夜祈微微一笑,从口袋拿出了那个彼岸花的发簪。在天晟,虽无人见过传说中的彼岸花发簪,可人人都知道,这发簪在天晟是犹如传国玉玺一般的存在,象征着开国皇帝和栩华皇后亲身莅临。

大臣们认清了发簪后纷纷跪下:“臣等,拜见陛下。”

苏承泽站在夜祈身后,三十六岁的他已经是一身成熟的气息,每每想到自己第一次活过了三十岁,他都觉得很是新鲜,从前都是二十三四便为鹤儿死了,如今倒是不能了。苏承泽微微皱眉,若非鹤儿临终将夜祈托付给了自己,他定会抱着鹤儿闯出殿外杀一条血路出来,誓死护鹤儿周全。

天晟一百二十年,念和公主之子夜祈继位天晟君王,时年十二岁,封苏承泽为摄政王,辅佐幼王朝政。苏承泽在年轻时是天晟鼎鼎大名的将军,他的忠心为国和赫赫军功无人不心悦诚服,所以也就没有人怀疑他会某朝篡位不敬帝王,由此,苏承泽也是天晟历史上第一位摄政王。

苏承泽一心辅佐年纪尚小的夜祈,也不急着寻找这一世的沈清鹤,他明白夜觅盈和夜离生前除了所爱之人,最牵挂的便是天晟的国运和前程,生在帝王家有太多的不得已,夜离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女儿,最终也难逃沈清鹤遗留的命运。

在夜觅盈逝世后,凌北乾找不到夜祈,又失去了挚爱的妻子,郁郁寡欢的样子倒是和当年夜丞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爱与夜天晟的并无二致,极端的令人窒息,生生地逼死了妻子对自己的爱。

夜皇后逝世第二年,凌北乾以凌羽国君王之名昭告天下,追封皇后夜觅盈为珍然皇后,葬于凌羽国王陵。

或许凌北乾知道,夜祈是来了天晟,所以他索性告诉所有人,凌羽国太子凌祈被刺客所杀,终年十岁。夜祈自小由生母夜觅盈养大,骨子里和母亲一样眷恋着天晟的一草一木,虽然他生来与凌北乾一样杀伐果断又成熟稳重,可对于母亲,他总是十分孝顺听话。

正因如此,如今十二岁的夜祈除了需要请教苏承泽一些他没有见过的新问题以外,很多的军事政事,他都可以自己精准判断,简直和凌北乾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冰冷。但正因他对生母夜觅盈的孝顺与不舍,他的满心满眼都是复国,都是让天晟重回晟憾帝夜离时的巅峰时期。

于是,他也就忽略了自己的一切,他的生活,他的想法,他的感受。

以及他的情感。

他身上流着夜家的血液,他注定也要经历同样的痛苦。

只是,十二岁的夜祈又哪里知道这些,他为了复国可以牺牲一切,甚至是自己,又何况是一个女人,一段感情。

夜家的男儿终是一模一样的,失去才会幡然醒悟。

后来的天晟史书记载,夜祈是天晟一位极了不起的帝王,他借着摄政王苏承泽的帮衬之外,凭一己之力,仅仅用二十年不到的时间,便把天晟从亡国的边缘拉了回来,又用了十年的时间让天晟朝政回到了晟殷帝夜丞时期的上升局势,后来夜祈因病去世,才把要推天晟去往鼎盛端点的重任交给下一位帝王。

自夜祈即位以来,他与苏承泽几乎不眠不休,兢兢业业地把握着紧张的朝政局面,十六岁的他已经寝食难安,为了军中战事焦头烂额,每日一进宣政殿便开始议事,大臣们走后他又与苏承泽继续谋算着天晟时局,几乎每天都是天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便进了宣政殿,殿内蜡烛熄得差不多了实在是浑身酸痛眼冒金星才肯回到鹤安宫休息,坐在轿辇上一路两人依旧嘴里念念有词说着军政。

苏承泽是欣慰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既然你这次不让我为你而死,我便活着为你做些事。’

只是苏承泽不知道,这一次他的鹤儿成了谁,成了什么模样,又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与夜祈和自己相逢。

不过想着想着他就有些自嘲:“鹤儿走时夜祈已然十岁了,想来这一回她会比夜祈小十岁,比我,不更是小上整整二十六岁。”苏承泽觉得有些好笑,难不成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会喜欢四十多岁的自己吗,真真是有些好笑,倒是夜祈与她般配,看来这次连上天都不让他再爱了。

夜祈继位的第十五年,也是天晟一百三十五年。

此时的天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朝气,十五年间夜祈用着过人的才智和强硬的手段收复了八处疆域,天晟恢复到了原先版图的五分之三,十五年有这样的成就在旁人眼里已然是几乎不可能的举动,可夜祈确实真真正正地做到了。但自小才能出众又沉稳老练的他怎么会满足这些成就,在夜祈看来,只有恢复了晟憾帝夜离的端点,甚至超过他的朝代,才算是完成了母亲的嘱托和自己的野心。

夜祈的野心像是无底洞一般,任谁都不可能填满。

一早在朝堂上,便有些不安生,一位青年将军和一位老臣僵持不下,闹得满朝文武各怀心思,无法决断。

“陛下,近来宇文国频频来犯边境,试图窥探我天晟下一步的计划,臣以为应该出兵迎敌,与他们正面较量。”

“不妥不妥,若是宇文国的意图是借此机会挑起两国争端进而引发大的征战,以天晟刚刚恢复元气的局势,怕是没有益处,只会两败俱伤,臣以为当不予理睬,略施小惩以示警戒便好。”

“照你这么说,我天晟便是人人可随意侵扰边境欺负的吗。”

“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

白玉阶梯之上的盘龙雕凤椅间坐着的是微蹙着眉头的夜祈,只见他身着一袭暗蓝色长袍,足上是祥云靴,腰间佩环是一串串华贵玉器,墨发束在头顶,彼岸花发簪撑起发冠,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双手,一只轻抵着额头靠在椅上,另一只随意搭在膝盖上,食指还有规律地一下下敲着衣袍上的纹饰,似是有些不大耐烦,却也隐忍着不发一言。

夜祈双眼闭着,抵着额头的手微微摩挲了几下额头和鬓角,显然是想尽快结束这一天的早朝。

“还是要攻打的。”“胡说,不予理会。”

“众爱卿,可争出个结果了?”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有胆大的朝臣微微抬头,只见夜祈直直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他的眼中读不出任何情绪,但语气里的冰冷和威严却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他有些蹙着的眉毛,更是让刚刚争执的几位大臣不停擦拭冷汗,生怕下一秒龙颜震怒,自己会被下地狱。

“怎么都不说话,刚刚不是很能耐吗。”

夜祈又说了一句话,这一下下面彻彻底底地安静了,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话,一个个都自危起来,不敢抬头接受夜祈的审视。夜祈的样貌很是清秀,是眉宇间的英气和威严,以及他生来的孤傲清冷才抹去了样貌中的俊美,换句话说,他生来便是帝王之才,定有一番作为。

宣政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刻,夜祈有些轻蔑地嗤笑一声,又面无表情的坐回了椅上,大臣们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几个大气不敢喘的人也悄悄擦了把汗,庆幸自己又在夜祈手里活过了一天。夜祈性子孤僻,不大与苏承泽以外的人交谈,加之他整日眼睛只睁三分之二,更给人一种傲慢自持的蔑视之态。

可他是夜祈,是二十七岁扭转天晟局势的帝王,何人敢说,又何人能说。

良久,夜祈开口:“听说宇文国有一位公主,今年十五岁,正是待嫁之身。”一位大臣赶忙接话:“确有此事。”夜祈面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如此,本王继位十五年也未有皇后,后妃更是寥寥,不如就娶了这位公主为后。”

此言一出,坐下大臣皆是不懂夜祈的用意,夜祈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不耐的心情,继续说道:“宇文国仅有一位皇子,也是唯一的继承人,本王了解过他,宇文轩,是个十九岁还没有主见的废柴,现任君王年岁见长又缠绵病塌,想必已经不久于人世,我若娶了这位公主,想必她的哥哥继位后过不了多久,天晟就能吞并整个宇文国。”

大臣们惊诧万分:“陛下,您的意思是?”

夜祈薄唇轻勾:“我要让宇文国,彻底消失。”

同年冬,时年二十七岁的天晟君主夜祈迎娶宇文国十五岁的嫡长公主宇文姝为皇后,封后大典十分隆重,宇文国君主为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同时还送了一座城池给天晟。

天真烂漫的宇文姝哪里知道,这个年少有为的英俊夫君满腹都是对自己的算计,对自己亲人和国家的谋划,但她就和沈清鹤一般地傻,相信了一见钟情。

封后大典当晚,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端详夜祈的长相,大红色的喜服映衬得夜祈本就清秀俊朗的面庞更加邪魅,恍若人间谪仙一般,却有着极具不可靠近的威慑力。小小年纪的宇文姝虽然也有一丝害怕在心底,更多的也是欣喜。

‘从此我便是她的妻子,我相信他会好好待我的。’

夜祈像往常一般半眯着眼睛打量着宇文姝的神色,她长得很是标志,水汪汪的杏眼楚楚动人,皮肤白皙,尤其是望向自己时眼底的一抹羞涩和眼下的微红,都是那么动人,若是换了常人恐怕早就沦陷其中了。

可他是夜祈,是满心只有复国的帝王。

他承认在看到宇文姝那样干净的眼神时,的确有一刻的动容和犹豫,计划一旦开始,结果只能是宇文国的灭亡,可他用了几秒钟便打消了自己一瞬间的心动。宇文姝是他见过最清澈的姑娘,那双眼睛里只有好奇和欣喜,哪有什么谋求算计,更是不存在哪怕一丁点的心思。

可即便是这样干净的人,也无法阻止夜祈的计划。

或许夜家帝王世世代代都是要为了国家失去至亲和所爱。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注定无法拥有市井平民的生活和幸福,更是生生世世无法获得救赎和自由,这半点由不得他们自己。

此刻宇文姝咬了咬下唇,显然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夜祈微微一笑先开了口:“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皇后了,姝儿。”这一声轻唤,宇文姝的面颊更加红润了,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夜祈轻轻将宇文姝搂在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宇文姝的脸庞,那一刻他触碰到了宇文姝面容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肤,他呆滞了一下,仿佛许久许久之前一个人的脸,与她的面容感觉是一模一样,但他这二十七年从不近女色,更别提摸了谁的脸,怎么会如此奇怪。

宇文姝满心欢喜认为自己嫁给了温柔体贴的丈夫,可惜......

鹤安宫外,还是那一棵合欢树下,苏承泽仍旧是站了一夜,这是他送鹤儿的第四次出嫁了,即便夜觅盈嫁给凌北乾时自己不在凌羽国,却仍旧是在树下呆了整整一夜,一动不动,就连最初的心碎也化为了一抹无法开口的哀伤。

第五次了,她次次喝下孟婆汤轮回转世,但他却次次破坏规则从未离开,重生对魂魄的伤害只会越来越严重,他逃开了轮回而重生,便做好了灰飞烟灭的打算,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沈清鹤。

不,是次次轮回转世的沈清鹤。

即便他知道,她们只是带有沈清鹤的执念,她们是她们,全然没有了沈清鹤的样子,可他还是执着地想要护她世世周全平安。

即便,他自己未能平安。

可他是许长安啊,若最初他肯踏上孟婆桥正常投胎,以许长安生平的功勋定能生在一个高门大户的好人家,可他没有,他选择了经历炼狱般的痛苦带着记忆重生在世间。

惩罚当然会来,他只是放不下心心念念的姑娘罢了。

‘摄政王,夜深了,您该回去歇息了。’随从上前小声提醒,苏承泽才记起自己早已不是那个二十出头温润如玉的许长安了。

那个二十二岁就与世长辞的镇国将军,许长安。

他现在是一人之下的摄政王,手握重权又形同君王亚父,天晟人人信服他仰慕他嫉妒他想取代他,殊不知他羡慕的是能娶心中姑娘的男儿。

这个人,却唯独不能是自己。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想自己站一会。’苏承泽淡淡开口,虽然身着摄政王的华贵衣裳,可眉眼间却仍是百年前的温柔,从未有任何的变化。

从未。

随从和宫女都听命退下了,只剩下苏承泽一人的宫道显得更加寂寥,原来只有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从来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懵懂迷茫的将军,是果敢温柔的哥哥,是善良温存的班主,还是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他都只是当初那个被月光洒上一层落寞的少年。

尽管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五年。

“鹤儿,这一世,你叫我如何爱你...”

身着白衣的苏承泽站在合欢树下,凉意吹起一片落花搭在他的肩上,地上,心上,一朵接着一朵地替他掩饰着那一句无可比拟的爱。

“一百三十五年了,我对你的爱早就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苏承泽自己都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朝代,她是谁,又扮演着什么,他有时一觉醒来要思虑许久,想着自己究竟该带兵打仗,扮腔唱戏还是批阅军政。

这些对他都不重要,他只需要确认,他爱沈清鹤。

深入骨髓的爱。

即便这爱不是轰轰烈烈,不是悲壮惨烈,甚至不能开口,但远远看见她是好的,许长安就已经心满意足。

温柔到了极致的人,连难过都不忍流露。

那一晚,一个男人动了心,一个男人伤了情。

后来的日子里,宇文姝在鹤安宫每日就是吟诗作赋,侍弄花鸟鱼虫,却唯独没做过刺绣,夜祈问过,但宇文姝说自己不知为何眼睛一旦盯着绣绷就像盯着火焰一般,胸口发闷还眼睛刺痛,索性再也不碰了。

许是因为,当年夜觅盈盯着荷包慢慢成了灰烬的原因吧。

不过她对彼岸花的发簪十分喜欢,夜祈如同前几位帝王一般送给了妻子,宇文姝每日随身携带,总觉得带着它很是心安。

夜祈对自己这位皇后倒是很好,时不时陪她赏赏花看看月,夏日避暑也定会日日陪伴,后宫妃嫔本就不多,索性成了摆设,夜祈若是议事结束不晚,也只去鹤安宫陪着宇文姝。他对皇后这般地好,到成了民间的佳话,宫内人人也羡慕夜祈这个千古一帝对妻子的情感,这一切的一切,连苏承泽都相信了。

夜祈的确对宇文姝有感情可他心中只有复国一个词,绝不耽误儿女情长,他也自认对宇文姝的奇怪感觉只是因为一时新鲜,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挂在脑中麻痹自己的新鲜感,已经新鲜了四年未变。

这一点夜祈与夜天晟倒是相像。

一个说是建国,一个说着复国,全都是打着家国大业的旗号隐瞒自己的爱。

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靠挽回而重新开始的。

每个月小厨房都会往鹤安宫送一碗花生酪,宇文姝很是喜欢这道加餐,她也好奇过为什么没听说过宫内有这种甜点,可就一直认为是夜祈给自己的惊喜。

这花生酪每月一碗,一送就是四年。

直到有一次,宇文姝实在是好奇花生酪的来历,又正巧夜祈彻夜在宣政殿议事,她索性屏退宫女偷偷溜了出去,可惜跟丢了送食盒的宫女,宇文姝便百无聊赖的四处逛逛,此刻月亮早已挂在枝头上方,夜晚却不是那么漆黑,走着走着宇文姝远远望见湖边亭子里有一道身影。

她走进了一些,看那白衣男子侧着身,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都未看清是谁,却觉得心下一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明明眼前是悠然意境,自己却只认为是孤独而落寞的背影。

苏承泽轻轻回头,看到了宇文姝远远看着自己发呆,轻轻一笑,倒也没想到大晚上她会一个人跑出来,开口道:“姑娘,过来坐坐?”

宇文姝慢慢走过去,就自然地坐在他的旁边,从未见过的人,她却感觉不到任何危险,只觉得心安和熟悉。宇文姝借着月光皎洁细细看了眼前的男子,秋水一般的眼眸映进了波光粼粼的湖水,看着三四十岁的样子,却有一种少年的气息。

“你...你是?”

苏承泽慢慢侧过头看着一脸好奇的宇文姝,心底觉得很是可人,没想到而立之年的自己看着与小鹤差不多大的宇文姝,竟是这般感觉。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是传闻中心事重重杀伐果断的摄政王恐怕会吓到她,不如就换个身份。

“我叫邺景,是这宫里的闲人。”

宇文姝更是好奇:“闲人?这宫里怎么会有闲人呢。”

那晚月色皎洁,懵懂单纯的宇文姝和苏承泽聊了很久,苏承泽披着月色闯进了宇文姝原本平淡的生活中。

他想,对于宇文姝而言,或许自己不过是一个倾诉芝麻大点事情的叔叔,可对他自己而言,这是他心心念念爱了一百三十九年的女孩。

每一周他们都会在亭子相聚一次,苏承泽每次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听宇文姝一刻不停地分享这几天的趣事,甚至她一直认为的,夜祈为自己准备的花生酪,苏承泽也是从不反驳。

‘能这样看着她,真好。’

“阿景,你腰上这是什么啊,看你日日都带着。”宇文姝消停了一会,喝着茶水问道。苏承泽轻轻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平安符,眼神闪过一丝哀伤,还是恢复了往日的儒雅说着:“是我家夫人绣给我的。”

墨青案,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宇文姝盯着那个平安符,愣愣地觉得很是熟悉,可自己从未做过女红,也未曾见过这个平安符,即便夜色微凉深邃,她依旧看得出那细细的针脚,自己断断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平安符。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总觉得很是熟悉。”

有一刻,苏承泽的眼睛亮闪闪的,仿佛是在等她说下去,可宇文姝最终没能说出和沈清鹤或是楚盈一样的话。

是啊,她毕竟只是宇文姝。

“说来,怎么从未听你提过你的夫人啊。”宇文姝又添了一杯茶,吹着漂浮的一层热气:“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当然。”

苏承泽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

可他的眼神很快又淡然了下去:“不过...她已经过时很久了。”此话一出,宇文姝看到了他满眼的哀伤和不舍,但他是不动声色地生生忍耐着自己即将流露的情感,宇文姝连忙开口:“阿景,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的夫人...”

“但对我而言,她一直存在。”

说这句话的时候,苏承泽眼睛紧紧盯着宇文姝,明明是那么炙热的眼神,宇文姝却仍旧读出了他的满腔柔情。这样的人,一定对自己的夫人温柔到了极致吧,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如此感伤和怀念啊。

宇文姝也望着苏承泽的双眸,那是双容纳悲欢离合后仍旧清澈的眼睛。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只是望着对方,而那一刻,仿佛宇文姝心底也有了对苏承泽不一样的情感,那是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异样改变,可她怎么会觉得,自己对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十六岁的叔叔,是爱。

不比他少的喜欢和远比不上他的爱。

可惜她年少时的情深给了一眼万年的夜祈,这样两两相望为时已晚的动心,两个人都默契的深埋进心中,况且苏承泽知道,宇文姝是爱着夜祈的。

比喜欢自己,要在意的多。

这一晚的谈话,显然很是严肃和感伤,苏承泽却也尽力不让她觉得不适。宇文姝看天快要亮了,便匆匆告别,起身快步走出亭子的时候,苏承泽突然开口。

“后日是花灯节,我带你去逛逛吧。”

‘鹤儿,今日是花灯节,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两个声音重合在一起,宇文姝只觉得很是熟悉,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回头朝着苏承泽微微一笑:“好啊。”

那一刻,宇文姝身上那一点沈清鹤的执念终于显露了出来。

就那一个回眸,那笑容,和许长安第一次见到沈清鹤时几乎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一个是身着红色战衣坐于战马之上回眸英气一笑的镇国女将军,一个是身着淡蓝色衣裙浮动于月色之下婉转一笑的动人皇后。

可无论如何许长安都不会认错她的神色,那眼神仿佛就是在告诉自己,她是沈清鹤,她认得自己,也认得他们的前世今生。苏承泽望着依然空旷的草地,良久才回过神,却仍是一言不发,转回头继续盯着平静的湖面,独自神伤。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啊。’

日子一晃神就安安稳稳地过去了几年,十九岁的宇文姝从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出落成了一位窈窕的淑女,越发衬得起一国之母的身份,况且她本性善良单纯,时不时开放粥棚救济灾民,深受百姓的爱戴。

夜祈依旧整日整日泡在宣政殿讨论军政大事,不过他对宇文姝倒是温柔很多,只要见到皇后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从未发过脾气或是板过脸,抽出的时间几乎全都留在了鹤安宫。可他究竟为了什么,他自己心知肚明。

两年前宇文国老君王病逝,宇文姝的皇兄宇文轩顺利继位,不出夜祈所料,宇文轩虽然不是痴傻之人,但并非一国之君的材料,对于兼并宇文国的计划夜祈几乎势在必得,近年来更是加快了计划的战略部署。

此刻殿外灯火通明,宣政殿却是有些昏暗,好像历代帝王都很喜欢深夜在宣政殿久久沉思,却又无可奈何。

夜祈与苏承泽终于商议好了进一步的计划,他们的脸上都有一些疲惫,日日如此操劳国事,只为同一个人的愿望。

夜祈站在桌案之前,突然抬起头望着苏承泽:“苏叔叔。”

这是他继位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样叫他,上一次还是十二岁的稚嫩少年。这一声倒是让苏承泽有些意外,不是他语气里多出的帝王威严之感,更是有些记忆的恍惚,站在他面前的是夜觅盈的儿子,是沈清鹤的后人。

夜祈看到苏承泽不知如何回答的反应也不太意外,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是以君臣相待,即便二人亲如父子,却一直未曾打破规矩。

“...祈儿。”

苏承泽淡淡开口,语气温柔如玉,与当年几乎没有任何分别,他望着夜祈,似乎想要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另一个人哪怕一点点的影子。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苏叔叔一个问题。”夜祈又一次开口,他面无表情,叫人如何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可他的不言不语便是最大的杀气,他淡然地望着苏承泽,企图窥探他所有的心思。良久,才犹豫着说道:“这么多年,苏叔叔从未提起谈婚论嫁之事,是不是因为母后。”

苏承泽眼神一滞,有什么痛苦的回忆在脑海冲破了多年刻意的遗忘,是拔剑自刎,是伊人病逝,是雪中倒地,还是病榻泪。这一切的一切错综复杂搅乱在一起,苏承泽在想,眼前夜祈问的母后,是哪一朝哪一代谁的皇后。

她们都是鹤儿,却又都不是鹤儿。

鹤儿只有一个,可执念却一丝一毫的存留着。

“我和你母后,是青梅竹马。”苏承泽开了口,夜祈没有理会这句话,只是继续问着:“你知道我要听什么。”

良久,他才开口:

“我爱她。”

‘爱了一百四十二年。’

爱了,比这天晟还要久远的时间。

许长安入骨的柔肠,自始至终都只给了沈清鹤一个人。

自沈清鹤十四岁开始,到许长安灰飞烟灭结束。

夜祈似乎对这份爱并没有恶意,他只是疑惑了许多年,想要一个清晰的答案罢了。听到苏承泽第一次开口承认,他也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已里的苏承泽好像并不是如今的样子,但又好像从未改变,每每与苏承泽谈及珍然皇后,他都有些奇怪的感觉,这么多年也只有他的母后能让他冷漠的内心泛起波澜。

“我小的时候,母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每每与我聊天,总是会说起你。”夜祈一顿,看了眼耐心听着的苏承泽,又继续讲道。

“她有的时候会自言自语,问你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说。”

此话落地,苏承泽突然眸中一亮,他张了张嘴吐不出半个字,但内心一阵阵的****像是要将他吞噬一般的浩大,他的内心痛得让他说不出话,可他只能拼命地忍着,不告诉任何人他的爱。

温柔是致命的刀,一下下割在他的心口,痛得他无法呼吸。

“我...”他顿了顿。

“我如何阻止和她命中注定的无缘。”

苏承泽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可每一个字都像是叹息,他的执念深深地困住了自己,许长安与沈清鹤命里无缘,可二人的死化作了后来的缘分,奈何他们执念太深根本无法正常转世,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缘分也被生生遏制。

夜祈有些疑惑:“命中注定?”

苏承泽再没回答,只是抬起头望着夜祈,菱角分明的面庞,清秀中散发着逼人的寒气,那通神的威严之感可不就是生来的帝王之相,暗蓝色的衣袍在夜里也晦暗不明,可金色的龙椅衬着他白皙的面容眉宇间的俊朗分毫不减。

午夜的长思城尤为安静,天晟的月色格外皎洁,却也孤寒难自赏,夜祈走在漫长的宫道上,二十几个随从侍卫远远跟着。他走了这条路十九年,第一次觉得格外孤独。从前满心都是复国大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有了柔肠。

‘这不是好事。’

他心想着,自己不能有所动摇。

踏进鹤安宫的时候,看到宇文姝还没有睡,就那么一眨不眨眼睛地盯着窗外,嘴巴微微嘟着,秀气的柳叶眉微蹙,像是有什么心事。

夜祈慢慢走过去,遣退了宫人,径直坐在她旁边轻轻开口:“姝儿在想什么呢?”宇文姝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了面色疲倦的夜祈,连忙起身端来桌上的一碗汤:“来,王君尝尝,是臣妾亲手熬制的,喝完精神会好些。”

平日里统领国家的帝王在她的面前倒是温顺一些,乖乖端起碗喝下了汤:“味道不错,辛苦皇后了。”

宇文姝神秘兮兮地笑着,看了夜祈好一会才缓缓开口:“王君...”

“我有身孕了。”

夜祈那一秒没有反应过来,像是心中有一处地方化开,可立刻就想到了宇文国和天晟即将开始的战事,他的内心百般纠结不知如何是好。

一向杀伐果断的夜祈,第一次有了犹豫。

‘祈,将来你长大了,一定要回到天晟,接过你皇祖父的帝位,好好管理天晟,让它长盛不衰。’

夜觅盈当年的嘱托历历在目,宇文姝对自己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

宇文姝看到夜祈愣愣地没有反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夜祈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着宇文姝,笑了。

这么多年,恐怕是他第一次笑。

“既然有了身孕,往后就好好养着,不必再下厨了。”夜祈看着宇文姝开心的样子,心里盘算着另一件事。

四个月后,宣政殿。

一袭暗蓝色衣袍的夜祈正与苏承泽商议着,天晟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场战事,大臣们散去后,二人一直在御桌前看着战略部署图。

苏承泽一整日都有些愁眉不展,终于夜祈停下讲话仔细研究着战略图的时候,苏承泽开了口:“陛下,此次战事...”

“此次战事瞒着皇后。”

夜祈没有抬头,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这句话。

“宇文国毕竟是皇后娘娘的母国,终有一日瞒不住皇后还是会知道的。”苏承泽说完,夜祈忽然站直,奇怪地盯着苏承泽半晌。“苏叔叔,你从前不会这么优柔寡断的。”夜祈的眼神像是在苏承泽的内心游走,想要一眼望穿他的想法。

“我只是觉得,皇后心性纯良,又怀着身孕,至少等到她平安生产再做决定。”苏承泽依旧不改意见。

此刻夜祈有些微微的不满,要知道他们二人商议如何周全的战略以及最大程度降低天晟损耗,再到累计国家实力前前后后是十多年的时间,眼看着最后一步将要踏出,苏承泽竟然选择延后。

“与皇后是私人情感,与宇文国是家国大事。天晟好不容易强盛起来,若是不能一举吞并宇文国,恐怕日后这世上再无天晟。”

苏承泽默不作声,他知道夜祈复国念想太过强烈,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的。“臣...知道了。”他最终也说不了什么。

此刻殿外,怀胎七月的宇文姝亲耳听到了殿内二人的对话,泪一滴一滴落在朱红的柱子旁,她紧皱眉头,捂住嘴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音,可平日里神采奕奕的双眼此刻却被泪水填满。

“阿景...”恍惚间她看到大殿之上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她不敢置信地反复确认一遍又一遍。

宇文姝问身后的侍卫殿中的人是谁,侍卫答道:“回皇后娘娘,那是摄政王苏承泽大人。”那一刻宇文姝有些恍惚,从前湖边亭中畅谈的光景好似刚刚发生过,她死死盯着那一道温润如玉的身影,即使隔着一整个大殿,天晟的光依旧多分给他一些。

“苏承泽...阿景...”

为什么,要骗她啊。

宇文姝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回鹤安宫的,可她满脑子都是夜祈面无表情要灭了自己国家的决绝,还有苏承泽听后的一言不发。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男人,为什么会让自己这么心痛。

第二日,宇文姝拿了令牌出宫,日夜兼程三日到达了宇文国,见到宇文轩的时候她有些心疼,平日喜好舞文弄墨的哥哥硬是扛了这个国家四年多,俊朗的面容如今只剩下疲惫。

“皇兄?”宇文姝看着偌大的殿内,空空如也,仅有宇文轩一个人愁眉不展。宇文轩看到挺着肚子的妹妹,一瞬间竟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责骂。

“听说,天晟就要攻打宇文国了...是吗?”宇文姝还在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可宇文轩只是苦笑了一声说道:“以他夜祈的实力,宇文国这次,怕是只能输了。”那语气里尽是自责,深深的自责。

宇文姝的泪水一下又盈满了双眼,她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心爱的丈夫要毁灭自己的国家。可她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场生灵涂炭,阻止哥哥从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良久,这大殿都死一样的寂静。

突然,宇文姝跪在地上,满眼都是哀伤和坚定。

宇文轩吓坏了,连忙跑上前想要扶起她,可宇文姝就是长跪不起,过了一会她突然就开口:“皇兄,放过他吧。”她知道,虽然宇文国输给天晟的几率很大,可宇文国毕竟也是强盛之国,差不了太多。

宇文轩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慢慢说道:“姝儿,夜祈这个人,奸诈阴险,他谋算甚多,若我能生擒他,如何能放过他。”

宇文姝摇了摇头。

“我是说,放了苏承泽。”

宇文轩睁大了眼睛看着跪在殿中央的妹妹,她哭的梨花带雨,不顾宫规历经风吹雨打回到母国,竟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求情。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苏承泽是天晟的摄政王,一旦两国交战,夜祈必然要依靠苏承泽出谋划策,只要没了苏承泽,宇文国就能大大提高胜算,你要我为了他,陪葬一整个宇文国吗。”宇文轩声音回响在大殿之上,眉宇间早已促成深深的山川,可宇文姝的泪依旧不停地流下。

“皇兄,就算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宇文国的子民,来世我一定好好守着这片土地,求你,让他活着。”

看宇文轩不作回答,宇文姝直接将头磕下去:

“求你了皇兄。”

宇文轩看着妹妹眼中的悲凉和绝望,蹲下身与她对视,可宇文姝眼中的恳求不见分毫。“你走吧。”他说完这句话,绕过宇文姝走出大殿。

可宇文轩走出殿门的前一刻,他听到宇文姝大声喊着:

“我要他活着!——”

有些人,从遇见开始就知道,一眼就是一生。

宇文姝回到天晟的第三日,天晟发兵挑起边关战事,很快宇文国应战而来,几十万大军混杂在一起,每一天都有无数的士兵死在别的国家。

此时的宇文姝因为心情起伏太大,刚满九个月就早产下一名男婴,夜祈得知消息后很是高兴,可他心系战事,连看都没有看过自己的孩子。

宇文姝生产那一夜,苏承泽放下手边军情,静静地在鹤安宫门前站了一夜。

眼看着孩子已经百天了,可夜祈连个名字都没有给孩子,宇文姝坐在床上日日以泪洗面,却也不说话。苏承泽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鹤安宫,殿内只有他与宇文姝母子三人,可宇文姝一言不发,直到日落西山,孩子开始有些轻轻的哭泣,想是母亲不理他,心里有些委屈。

苏承泽快步上前,轻轻抱起孩子坐在床沿,一下下轻柔地拍着孩子的背,没过多久孩子又安静了下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苏承泽,满脸都是好奇。

“怎么不说话。”苏承泽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该叫你阿景,还是摄政王大人。”宇文姝看着他腰间的平安符发呆,良久又说道:“你抱孩子的方式倒是熟练,可你不是没有子嗣吗。”

苏承泽手拍孩子的动作一顿,苦笑了一下。

“从前也帮你抱过。”他语气淡淡的。

宇文姝眨了下眼睛,显然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第一次生孩子,怎么就成了帮我抱过。”

苏承泽又开口:“你不记得罢了。”

苏承泽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倒是让宇文姝有些不解,可她没有心思想那么多,她依然身心俱疲,经不起折腾了。

良久,苏承泽轻轻开口:“他还没有给孩子取名字吧。”

“不如叫玄珩吧,美玉之意。”

宇文姝没有说话,只是淡淡望着他,好像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苏承泽低下头看了看怀中小小的孩子,起身放在她怀中,便走了。

许久,宇文姝哄着孩子,口中念着:

“你有名字了,玄珩。”

不满三个月的时间,宇文国节节败退,天晟已经拿下宇文国周边八个大小城池,眼下其余大小国家都静观其变,夜祈更是不日不夜守在宣政殿等消息。

他或许已然忘了,鹤安宫有人在等他。

就在这时,苏承泽亲自征战沙场对抗宇文国最精锐的军队,可他竟然毫发无损,夜祈收到密报,说宇文国的君王下令不能伤及苏承泽。

那封信在夜祈手里紧紧攥着,直至被他撕得粉碎。

“皇后...”

鹤安宫里的宇文姝听到宫女说,苏承泽平安归来,她暗暗松了口气,想着皇兄还是听进去了自己当日说的话,想到这宇文姝也不免一阵愧疚,宇文国怕是凶多吉少了,自己来世定当守护好宇文国的故土。

“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外面侍卫来报,说陛下知道了宇文国的君王有意保护摄政王大人,急召了大人过去。”

宇文姝听了这些话,却是异常的平静。

几分钟前有人来报,宇文国最后一道防线被天晟攻下,宇文轩自尽生祭国土,无数将士或被杀,或投降,或被擒,而夜祈已然拿到了皇兄的传国玉玺。

宇文国,灭了。

她知道,这一天总是要到来的。

宇文姝平静地叫所有人出去,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找出了当年封后穿的凤袍,又画上了红妆,镜中的女子美得极其纯澈,一颦一笑皆是风韵。

她一步一步走向不远外的宣政殿,一踏入殿门,只见夜祈手持长剑直指苏承泽的心口,暗蓝色长跑与夜祈此时愤怒的眼神,显得更加让人退避三舍,而苏承泽依旧一身白衣,默默站着。

二人都没有语言,可此时无声胜有声,寒气直逼得人发抖。

“陛下。”宇文姝缓缓开口,二人皆朝着她的方向看去。

她面带微笑走到苏承泽的旁边,轻轻推开了他,自己站在了夜祈的长剑前,面对着夜祈质问般的眼神,宇文姝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她瘦弱的身影站在夜祈面前,眼底隐隐约约的,是一汪泪水。

“你是要杀了他吗。”

夜祈没有回答。

“夜祈,你已经灭了我的国家,逼死了我的皇兄,也杀了无数的将士。你说你毕生心愿就是母亲临终前复国的嘱托,如今你做到了,怎么不开心呢。”

那一刻,夜祈不知为何,竟有些鼻尖发酸。

为什么,明明他做到了想做的一切,他怎么会这么难过。

那一年大好光景,夜天晟杀了沈清鹤的全族,不知道沈清鹤跪在坟前嚎啕大哭的时候,夜天晟会不会也躲在大雨滂沱里偷偷流泪。

终究,是孽缘。

“你还没有看过我们的孩子吧,他快一岁了,你也没有抱抱他。当年凌羽国的君王,你的生父,也是如此待你,和你的母后。”

夜祈疯狂的拒绝着幼时的记忆,可它们像是寒冬里一片片的雪点一般,默默积攒着,等到发现之时已然落满整个心底。凌北乾是如何冷落夜觅盈的,是如何深爱却不理睬的,年幼的夜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好恨,恨凌北乾那样地绝情,恨母亲临走前的温存不是给了自己,恨苏承泽对自己那样的关心。

他心底总是在不由自主地排斥苏承泽的关怀。

他总将苏承泽视作仇敌。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不仅伤害了母后,也伤害了苏承泽。

可他什么都无法记起,只觉得心疼到无法呼吸。

“这么多年了,你对我一点真的感情都没有吗。”宇文姝这一问,夜祈竟然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祈,你娶我,就是为了复国?”

夜祈曾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计划着如何将宇文姝娶到手,如何灭掉她的国家,他明明那么坚定自己的想法,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动摇了。他的心里除了母后,天晟,还有了宇文姝。

可他是夜祈,是君王,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复国大业。

或许,这也是许长安所没有的无奈吧。

许长安不必选择家国与鹤儿,他满心满眼只有鹤儿。

“我...”

“承认啊,夜祈,你始终只是一个拼命掩盖心底孤独面的人而已。”宇文姝步步紧逼,夜祈呼吸越发急促起来,手上青筋爆起,似乎已然愤怒到了极点。

下一刻,夜祈举高了那把长剑,狠狠朝着苏承泽刺去。

他怎么能允许,一个自己信任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喜欢自己的女人。

夜祈知道,一碗碗的花生酪都是苏承泽亲手做的,湖边的掌灯是为了宇文姝走夜路放的,鹤安宫内的合欢花是苏承泽命人栽种的,鹤安宫里的点心吃食是苏承泽亲自筛选的,鹤安宫内的秋千是苏承泽挑好位置建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苏承泽对宇文姝的心。

而他这个名正言顺的丈夫,却什么都没有做。

难道夜天晟不是吗。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只见宇文姝倒在地上,苏承泽抱着虚弱的她满脸焦急。朱红的凤袍被鲜血染的殷红,三千青丝被凤冠束在头顶,从前白皙的皮肤此刻却是病态的苍白,而她却一眨不眨地望着满面惊慌的苏承泽。

“阿景...是我去求的皇兄...求他放过你的...”宇文姝眼神闪烁,却都是温柔和安心,她没有白去,苏承泽的的确确平安地回来了。

“你总是说起...你的夫人...我想...也许是她的平安符救了你...”

许长安哭了。

他皱着眉头,秋水般的双眼此刻噙满泪水,他是那样的难过。

‘为什么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你。’

“傻子,沾了泪水的平安符如何能再保我平安。”

那年夕阳落山,楚盈的泪水打湿了床边地上的平安符,在那不久,墨青案死在了乱箭之下,平安符也随着他一起到了沈清鹤的今生。

宇文姝一只手轻轻抚上苏承泽的脸颊。

“阿景...”

我要你好好活着...”

许长安不停地抽泣着,肩膀不住地颤抖,随着宇文姝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他的心也碎裂了一地,自己放在心尖上的珍宝,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受尽伤害。

“你绣的平安符不能保我平安,只有你能保我长安啊...”一百多年了,无论如何许长安都没有掉过眼泪,可他尽管生生世世的守护,却还是感受到了命运的残忍,而自己却是那么无能为力。

“阿景...我要你好好活着...”

“沈清鹤你闭嘴!”许长安突然大吼一声,宇文姝却平淡地看着他愤怒的眼神,他已经那么生气了,可看向自己时的面容,竟然叫人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的怒火,只得沉默不语。

许长安太过温柔,就连他的愤怒,也只表露成无奈。

“一百四十一年前,你站在城楼上跟夜天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怎么,今天你也想在我这交代后事吗。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死,我就陪你一起死。”

这怕是许长安生平说过最凶的话了吧,却还是为了她。

而宇文姝却只是淡淡地笑了,她强撑着坐起,伏在苏承泽的肩头。

“许长安,别再为我做傻事了。”

良久,再没有人开口。

苏承泽扭头,看到面带微笑的宇文姝,脸上挂着泪痕,妆容确很是精致,血染了宣政殿的地面,也染红了他的心。

“今日是月末,该吃花生酪了...”

“该吃花生酪了...”

苏承泽抱起宇文姝步步走出宣政殿,在门口时回头看了眼夜祈示意他跟上,门口几百名将士无人敢拦,夜祈拖着剑随着苏承泽步步走入天晟禁地。

长乐宫。

木槿花开得有些蔫,可花根却是一寸寸地加深。

整个长乐宫在地下已经被花根包围住了,想来许长安总是希望,保护长乐宫,就能保护沈清鹤。长乐宫一切如旧,尽管已经过去百年,却仍是一如昨日般崭新,不过少了那份生气,一眼便知是无人空殿。

苏承泽抱着宇文姝,将她放在了长乐宫的正殿,沈清鹤画像的前面。此时的他面无表情,和当年沈清鹤在许长安死后的表情一模一样。夜祈望着画像,下一刻却举起了剑指着苏承泽。

一身白衣的他回头望着满身戾气的夜祈微微开口:“记得照顾好你们的玄珩。”夜祈想到了孩子,手臂微微一颤,眼神里铺上一层没有颜色的哀伤。

苏承泽跪下来抱着宇文姝,他背对着夜祈,抬头盯着沈清鹤的画像。

画上的是多么明媚动人的女子,倾国倾城,英气十足,一个回眸便能迎来整个三月桃花,朱红的衣裳衬得她更加动人,明眸皓齿,亦是满心欢喜。

良久,他缓缓开口:

“夜天晟,你从来都没有珍惜过她,你根本不配爱她。”

下一刻,苏承泽拔出随身的匕首,直直刺进自己的心口。‘心碎了,还要一个虚无的外壳有何用。’

他再一次为了心爱的姑娘死了。

死在她最初存在的宫殿,死在自己执念所在的地方。

而夜祈,从来没有陪她一起去死的勇气。

这到底是命运的错,还是夜家的错,没有人能解释。

天晟一百四十一年,皇后宇文姝崩逝,年二十。

同年,摄政王苏承泽薨逝,年四十六,追封思国公。

天晟一百四十二年,宇文国彻底收入天晟板块,天晟重回晟殷帝时期。

同年秋,皇后宇文姝追封续尘皇后。

多年后夜玄珩已然是一位翩翩公子,而夜祈偶尔会坐在鹤安宫内喃喃自语:“续尘,续尘,你我来生再续尘缘罢。”

后来他每每回想,当年当日宇文姝眼含泪水质问自己的那句话。

“你娶我,就是为了复国吗。”

就是为了复国吗。

后来夜祈大抵是终于想明白了,宇文姝是爱自己的,那爱无声无息地缓慢流淌,长久不衰,是自己亲手切断了爱的源头,让她无路可走,无源可爱。

在那之后,世上再无宇文国,也再无宇文姝。

千古一帝,也终究是孤家寡人。

后来夜祈纳了一个宠妃,据说那女子叫做林舒,是一位官员的女儿,生得不算倾国倾城,可也是楚楚动人,受尽了宠爱,除了没有子嗣,她几乎得到了当年宇文姝该得到和想得到的一切。

史书当然不会记载,淑妃得宠只因她的性格与续尘皇后很是相似。

而夜祈用自己孤独的余生,深爱了已经离去的宇文姝。

林舒是一个温婉守礼的女子,可她毕竟不是宇文姝,任哪一点如何相似,都只是另一个人罢了,正如沈清鹤的次次转世,又有哪一个真的是沈清鹤呢。无论是许长安还是夜家的帝王,却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执念深沉,如何能解。

已经离开的,留下再多,仍然是走了。林舒再温柔大方,终究不是活泼灵动的宇文姝,宇文姝再满眼爱意,也不可能成为英气明媚的沈清鹤。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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