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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肆.秋云无觅处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夜离时常站在未央宫等楚盈回来,他知道自己等不到了,可终他是要给自己找些活着的期许吧。他时常抱着夜觅盈一起等,等黄昏等日落,等那个独自离开的姑娘。怀里小小的觅盈很乖巧,从来不哭不闹,就这样日复日年复年地陪着夜离,慢慢长大,慢慢出落成窈窕的淑女,和她母亲一样。

夜家男儿世代极端而痴情,可夜觅盈终究是一介女儿身,楚盈又是那么决绝的性格,夜离一直很担忧女儿的未来会是如何变故。夜离只有这一个孩子,天晟的朝政愈发稳定壮大,日后又有谁能接手天晟的王位。

夜觅盈的封号是念和郡主,意为‘怀念那段平和美好的过往。’

她自小便有一个好朋友,她的贴身侍卫苏承泽,那是一个自小失去双亲的孤儿,比起觅盈没了母亲他要更悲惨些,但他从不提及父母,也不会有难过。苏承泽很喜欢做花生酪给夜觅盈吃,夜觅盈渐渐离不开这个温暖的男孩,也离不开他做的花生酪了,苏承泽的花生酪一做便是十多年,而夜觅盈也早已习惯了这个男孩的存在。夜离忙的时候,都是苏承泽陪在夜觅盈的身边看黄昏看日落,看春夏交替,看昼夜不停息,看彼此眼中的自己。

天晟的皇城何其壮观,一座座金銮殿在不同时段的照耀下会呈现出不同的光彩和图案,那是雄伟的长思城,红墙绿瓦囚困了多少离人愁绪,楼阁殿宇又锁住了多少爱别离。夜离每每站在城墙上眺望,看脚下将会属于自己的土地,他总是很恍惚,自古帝王多薄情,可夜家男儿深情至极,也始终难逃避命运。

或许,帝王家本就不该有情感。

七情六欲,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心爱的人。

可惜夜天晟,夜丞和夜离,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此时已经入夜了,本就妃嫔寥寥的长思城在这个时候才显示出它的孤寂,像极了这里世世代代的帝王,看似万人之上,实则万人之上亦是孤家寡人彻夜难眠,山河壮丽秀美,不都是那一个个狠心的男子用一生爱人的权利换来的,他究竟是得到还是失去,世人如何能评价得中肯确切。

此时鹤安宫中,夜丞叫了夜离过来见他,夜丞遣散了侍从,整个大殿也没有掌灯,殿外零星的灯火跳进了鹤安宫,只依稀看到两个男子柔和的脸。

“阿离。”夜丞开口唤了一声,夜离的心颤抖了一下,可表面是那么平静冷漠,仿佛他们是天下最陌生的人,不往来,不开口,不交集。

“...父王有何事找儿臣。”夜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四下无人的鹤安宫安静地出奇,夜丞远远望着自己的儿子,陆惊梦临走时唯一的羁绊,他一生的悔恨和怀念,终究这爱而不得的夜家命运还是轮到了自己孩子的身上,他是生离,自己是死别,可永不相见与生离死别又有何区别。

夜丞走下那高位,一步一步地,祥云靴踏在大理石的地砖上,发出郑重的声响,金黄的朝服在星星点点的灯火间映射出的是帝王的威严和冷漠,无奈与枷锁,他终会把这江山传到夜离的手上,自己也终会去见心爱的陆惊梦,可夜家的爱而不得,到底要折磨多少子孙。

这其中的百转千回,命运捉弄,失之交臂的错过,恋恋不舍的忘却,记忆永远永远的模糊,和泪水一次又一次的滑落。

到底要多少轮回中的遗忘与心碎,才能被原谅。

“楚盈姑娘有消息了...”夜丞小心观察着夜离面上的变化,很是担心,他怕儿子难过,又怕他活在无尽的等待里。

渺无音讯的生离,远比阴阳两隔的死别要残忍的多。

夜离听到这句话满眼都是亮的,他低着头思索着,眼神来来回回地看,有欣喜,也有疑惑,有痛苦,还有悔恨。

‘盈儿...终于肯原谅我了吗?’

夜离走上前两步,眼睛透地能包裹天晟的所有黑暗角落,他一脸欣喜地看着夜丞:“父王,盈儿她是不是要回来了,她是不是原谅我了,她也想觅盈了对吧。”夜丞看着面前的夜离,只觉得内心一阵心酸,夜离如此笃定楚盈会回来,活到现在也是因为怕与楚盈错过吧。

‘罢了。’

夜丞一只手搭在夜离的左肩上拍了拍,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眼睛说:“阿离,有密探来报,楚盈姑娘这些年在各处云游,一个人过得很好,你不要再担忧了。”他叹了口气,还是没说实话。夜离的欣喜一下变成了失落:“她宁可漂泊在外,也不肯回来见我,见见女儿吗。”那是夜离最无能为力的事,他从小缺失了父母的爱,所以他从不强求任何人,他学会了不说话,学会了忍。夜丞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鹤安宫敞开的殿门,外面的光照亮着天晟的土地,那带给了千万万人希望的光,却只带给了夜家世代帝王孤独。

光的出现,不过是他们多活过了一天。

“父王,我想封楚盈为太子妃。”夜离开口,夜丞并没有惊讶或是反对,他看了夜离一眼,只是淡淡的说:“就按你的意思吧。”说完,又拍了拍夜离的肩膀,看着夜离那双桃花眼,夜丞的眼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被他克制住了,他与夜离背对背地站着,夜离面向王位,而他面向殿外。许久,夜丞迈开了脚步,一步步朝殿外走出去,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光的方向走去,想要逃离这让人窒息和失去的王权,却也被步步紧逼逃不出去,朝服严肃而庄重,腰间的玉带和各式玉石挂坠撞在一起,清脆的响声时刻告诉夜丞,这是他和夜离必须要承受的痛苦。

他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完成这个重任,而夜离才刚刚开始。

三日后,夜丞下旨封了念和郡主的生母楚盈为太子妃。

此时,东宫偏殿。

“盈儿,花生酪好啦。”苏承泽捧着一碗花生酪,与夜觅盈一同坐在了台阶上,看着夜觅盈笑得那样开心吃着花生酪,他满眼都是柔情。

‘若是可以,我生生世世都守护你。’

夜觅盈抬头看到苏承泽的眼神怪怪的有些疑惑,她伸手拍了一下苏承泽的肩膀:“喂,苏将军想什么呢?”时年二十二岁的苏承泽早便是天晟新一任的将军,但他只在天晟重要战役才现身,天晟国富兵强,那些稳操胜券的小战场他便不去,只成日做夜觅盈的贴身侍卫,像过去十六年一样。

‘若我注定会离开你,起码我现在能多陪陪你。’

‘像最开始那样。’

苏承泽缓缓开口:“盈儿已然十六岁了,是快要嫁人了。”他说这句话时,心里是颤抖的,三生三世她都死在了爱人的手里,他救不得也无可奈何,他次次带着记忆重生违背了天地轮回的自然规律,他的□□只会越来越弱,若再这样几世,怕是会受到轮回的惩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可那又如何,能多看她几次,多陪她几十年,他灰飞烟灭又如何。

若是没有了鹤儿,活着远比死去痛苦。

这时宫人来报,太子殿下来了。夜离神色有些疲倦,走进偏殿的时候却是换上了一幅愉悦的表情,夜觅盈和苏承泽看到夜离走来双双站起走向殿内,夜觅盈跑跑跳跳地扑到夜离怀里:“爹爹怎么来看觅盈啦。”她在夜离怀里蹭了蹭,夜离摸了摸她的头发才放开她。夜离自小便没了亲情,他深知没有母亲的苦有多痛,夜有多冷,所以他不会让孩子再感受一遍,十六年来他尽全力给女儿最多的爱。

“觅盈啊,明日凌羽国太子来访天晟,你皇祖父让我叫你准备准备,明日也要出席的。”他实际上知道凌羽国是什么目的,天晟只有夜觅盈一个后代,必然是要找一个强盛的国家联姻,好保证天晟继续国泰民安。夜觅盈是夜离的女儿,是他的全部了,若真要嫁过去,他如何能舍得,但觅盈转眼也十六岁了,也是该嫁人了。他只求夜觅盈一世平安,其他的也就无所谓了。

所爱之人狠心离开了自己,女儿又如何能逃脱命运。

苏承泽站在原地看着听着,他知道盈儿仍是躲不过与夜天晟千丝万缕的纠缠,不过是执念罢了,竟也是这么折磨他的心神。

第二日凌羽国的太子与使臣来访,天晟大摆宴席接待他们,夜氏皇族一家全部出席,但也就那么几个人,夜丞身边的座位空着,却还是摆上了酒杯和菜肴,夜离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也同样斟满了酒。这夜家男儿的痴情,倒真是让他们自己痛苦的很。

“天晟国君,本太子便明说了,此次来访,我是来求娶念和郡主的。”此语一出,夜丞倒是不意外,夜离也是明了,但想着女儿会嫁过去与自己分离,他心中仍是不舍万分。夜觅盈有些惊诧,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会离开天晟,离开夫君皇祖父,离开自己的家。

那凌羽国的太子名叫凌北乾,是凌羽国骁勇善战的将军,同时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凌羽国的君王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十分满意,自然是要选一个大国出身的嫡公主做儿媳,凌北乾本人对婚事实则并无兴趣,他一心是凌羽国的朝政,娶妻于他而言,不过是政治联姻罢了,何来感情。

“凌羽国太子如此直白,本君也直接回答,这两国联姻非同小可,你我都是六朝之内数一数二的大国,若能联姻自是好事,但嫁不嫁,本君还是希望皇孙女自己决定。”夜丞何尝不知与凌羽国联姻能壮大天晟的实力,但他的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他知道夜离舍不得,他自是要征求他和觅盈的同意。凌北乾笑容不改,点了点头说道:“也好,不如我在天晟小住一段时日,也能与郡主多交流交流,彼此熟识一下,也顺便等待天晟的答案。”他举止言谈间礼数做全,倒真是无可挑剔的好继承人,但凌北乾这样有些狡猾的人,夜觅盈的性格天真善良,怕是会吃亏,也因着这点,夜离心里暗暗有些拒绝。

凌北乾远远望着夜觅盈,看那十六岁的少女一脸呆愣地不说话,到是很有趣,虽然隔得很远看不真切,但夜觅盈身上发着光,那是一种天真的感觉,他在凌羽国挡明枪防暗箭,于人周旋这么多年,竟是第一次感觉一个人身上没有谋求,只是简单的快乐,他很是好奇,也有很大气的好感。

‘她若是能做我的太子妃,我在太子府也能做回自己吧,与她就不必虚与委蛇,也不必互相算计。’想到这里,凌北乾更是信心满满,下定了决心要将夜觅盈娶回去做自己的太子妃,凌北乾以为不过是政治联姻,内心却是有了一丝欢喜的。可惜了许长安心心念念的姑娘,生生世世都没能属于自己。

苏承泽站在夜觅盈的身后,他默默听着这些话,对凌北乾只有敌意全无好感,凌北乾的说话作风是那么滴水不漏,将觅盈的婚姻大事当作两国交好的筹码一般算计进去,他怎么能放心,想到这,他左手握着的剑柄更是紧了紧。

夜觅盈坐在座位上没有表态,她自然不愿外嫁他国,自然不愿离开父君和皇祖父,可她近年来也时常听说关于凌北乾的种种事迹,据说他战无不胜,排兵布阵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周边实力强一些的小国也被打的落花流水,如此善战的太子,却也是饱读诗书,面容更是清俊儒雅,天晟的百姓都说他的德才兼备与天晟曾经名盛一时的镇国将军许长安有得一比,可惜许长安英年早逝,不然二人倒是可以聊得投机。

苏承泽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到也有些好奇和有趣,百姓当然不会知道,真正的许长安将这一切都听在耳中,只觉得忍俊不禁。

许长安的功劳与才干岂是凌羽国的人所了解,又岂是史书写的周到的,他一生征战沙场杀敌无数,与晟昼帝和栩华皇后并肩作战扫平周边十余大小各国,这才有了天晟,若论起排兵布阵,莫说是凌北乾一个区区二十岁的小太子,就是天下也无人可敌,他的英年早逝也是史书并无记载的谜题。

史书当然不会写,开国皇帝晟昼帝夜天晟因为嫉妒他与栩华皇后的友谊,气急而怒杀了这样一个有着丰功伟绩的大将军,也逼死了自己心爱的小鹤。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凌北乾时常会来东宫找夜觅盈聊天,他知道这单纯的姑娘不爱金银首饰,倒是总带些新奇的糕点来哄着她。夜觅盈虽是对凌羽国厨子做出的糕点很有好感,可凌北乾走了以后,她还是会吃上一碗苏承泽亲手做的花生酪,那是她一辈子都惦记的味道。

苏承泽的花生酪她能吃到心安。

“阿泽,你说我是不是也该长大了。”夜觅盈脱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承泽有些发愣,他好像知道夜觅盈在说什么,好像又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知道。“盈儿?”他看着夜觅盈,她笑了一下,那笑里有一些苦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盈儿。夜觅盈拉着他坐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就像从前十六年一样,可这次他们没有说说笑笑,反而有些凝重和伤感。“阿泽,我是天晟唯一的公主,我嫁过去了,天晟就会更好。我被父君和皇祖父宠了这么多年,他们都觉得我不懂,可我懂,他们不愿意告诉我的,总有人会说,我都知道。我知道栩华皇后是怎么死的,知道倾贵妃经历过什么,知道母妃到如今都渺无音讯,他们都不想让我知道,可我又如何想知道,如何能不知道。”夜觅盈眼睛一直盯着前方,那宫墙外的光芒照在她的面容上,清秀而富有朝气,但她却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一般。

“我今年十六岁,栩华皇后十六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史书上写她只活到了十七岁,十六岁的她快乐吗。”她倒更像是喃喃自语一般,疑惑却坚定。苏承泽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岁月变迁,生离死别,可他那眼里的温柔从不曾有过半分更改,沈清鹤要的关心和偏爱,许长安从来都只给她一个人,可她到死才知道。“栩华皇后,或许已经很失望了。”苏承泽开了口,语气很平淡,可又像是诸多经历后的无可奈何,像是在阐述一个故人的故事一般。

夜觅盈很是疑惑:“你了解她吗?”她一双柳叶眼跟楚盈很是相像,此刻很是期待着苏承泽的回答,苏承泽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

“...不了解。”

如何能不了解,那是他放在心底的小鹤,照亮他的白月光,是他生生世世的念想,爱而不得的姑娘。

夜觅盈看着苏承泽若有所思的模样,反倒像与栩华皇后是旧相识一般,可栩华皇后若是没有去世,怕是也活不到现在了,夜觅盈把栩华皇后与苏承泽联想到一起的时候,心里总是隐隐地在痛,可她自己也不明白,这股没来由的难过是什么在作祟,或许自己是太可怜栩华皇后的境遇了吧。

“阿泽,我决定嫁去凌羽国了。”她的话里没有波动,可苏承泽却颤抖了一下,他的眼神闪烁着,望着一脸认真的夜觅盈,秀气的柳叶眉微微蹙起,他开口问:“就...决定了?”他似乎在等她说这不过是句玩笑,但他知道这不可能。夜觅盈望着苏承泽,他们并肩坐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近到他们再靠近一点便可以紧紧拥抱在一起,可那一步之遥又是那么远,远到隔着身世门户,家国爱恨,隔着山川大海,两两相望,也只能相望。

她看着苏承泽“...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夜觅盈望着苏承泽的侧脸,她像是在等什么,她两只手攥住了裙子的一角眼睛亮亮的,她在等着苏承泽说些什么。苏承泽的轮廓在逆光里是那么醉人心弦,他垂下了眼帘,长睫收住了四面八方的光彩,他的瞳孔映照出那年墨青案带着楚盈出逃后的结果,苏承泽的心底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狂风骤雨被掀起,可他最终也没有说话。

夜觅盈抓着衣服的手到底还是松开了。

她起身的时候苏承泽还是没有站起来,就坐在台阶上望着前方不说话,夜觅盈望着这个像是在画里的男子,转身打算走进内殿的时候,他突然说。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苏承泽的声音很小,但是夜觅盈还是听见了,那一瞬间夜觅盈的内心真的很痛,她以为苏承泽说的是别的女子,一个自己没有见过,他却心爱的女子。而苏承泽和夜觅盈一言不发,二人内心皆是挣扎。

多少年后夜觅盈才知道,他说的那人,是沈清鹤。

半月后,天晟长公主与凌羽国太子联姻的婚书昭告天下,一时间人民沸腾,两个强盛大国联姻,这是震惊六朝的大事。

成婚当日一大早,凌北乾便早早起来准备,侍卫侍女们为他洗漱更衣,婚服早早便有人捧着侯在一边,两个时辰下来,凌北乾已然换好大红的婚服站在大殿之内等候太子妃。两人的婚礼在天晟举办,是天晟的实力比凌羽国大,也是因为夜觅盈是女儿出嫁,凌羽国想让夜丞和夜离可以多送送她。

夜觅盈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已经画好红妆的自己,还有身旁的红色嫁衣,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热烈而张扬,从前她穿着这个颜色只觉得自由自在,如今却是看着一身大红嫁衣快意不起来。小时候她时常在想,若有一日自己穿嫁衣,定是要嫁给自己最爱的男子,他会是天下最疼爱自己的人。

那个人一直在,只是无心娶她罢了。

如今她还是要像所有国家的公主一样,为了政治联姻献出自己的一生,不过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怪任何人,最多是有些伤感罢了。“郡主殿下,该更衣了。”宫女上前提醒,她才缓过神来,宫女以为她是开心过头了,边为她穿上婚服边说:“郡主化这红妆真是好看。”她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凌北乾端了碗花生酪走了进来,看到了换好衣服的夜觅盈,他很多年没有见过一身红衣的她了,上一次是沈清鹤封后的日子,过去多少年了,他也不记得了。夜觅盈抬眸看到了走来的苏承泽,他也是穿着红色的衣服,不过只是里衣,与新郎的婚服还是有些区别,夜觅盈想到他不能跟自己一起走,鼻尖微微发酸,可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把头别向别的地方:“苏将军来做什么。”苏承泽听到这个称呼,心底有些难受,可他站在原地,也不走上前,就只是开口:“臣不能跟郡主一起嫁到凌羽国,这怕是最后一碗花生酪了。”

夜觅盈看了看苏承泽,看了看他手里的花生酪,她有些想哭,她想一把扯掉头上的七零八碎,想扑到苏承泽的怀里让他娶自己,这十六年的情分怎么会一朝一夕被另一个男人的出现所改变。

就在她内心无比挣扎的时候,她瞥见苏承泽腰间的一枚平安符。

这是他所说的那个女子为他绣的吗,针脚那样细致,一定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自己笨手笨脚的,的确是比不上。苏承泽知道她看到了那平安符,他想让夜觅盈无牵无挂的嫁给凌北乾,所以他也显得那么生分。

可那碗花生酪,他真的希望她能尝一尝。

“苏将军的好意本郡主心领了,今日我大婚,这花生酪便不必了。”夜觅盈挤出一丝微笑说完这句话,她心底一阵难过,可她不知道苏承泽的内心也是一样的痛苦,他们都没有说话,都以为对方不在乎。

于是就这样,生生错过,世世无可奈何。

夜觅盈绕过苏承泽,她不曾回头看他一眼,只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火红的婚服拖尾扫过苏承泽的云靴边,她抬头看着殿外天晟的晴空万里,光照在她满是珠钗首饰的发髻上,折射出耀眼的光,她面容被红妆衬托得多了份娇艳,但她没有一丝笑意,只是慢慢地往外走,一步一步,步步不舍,步步别离,步步无可奈何。而苏承泽只是站在原地,与夜觅盈背对着背,一个不回头,一个不挽留,他们就这样生生地错过。

其实苏承泽是不知道自己能否给她解脱。夜觅盈哪里知道苏承泽三生三世的困苦与爱意,就只当是他对自己全无爱意罢了。

那碗花生酪在苏承泽的手里,他背对着夜觅盈,背对着天晟的光,仿佛生来便是逆天而行一般地倔强。那光直直地照在他的背上,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泪水湿润了他的眼,可他就是咬着牙不说话,手中的碗微微颤抖着越握越紧,他那白皙的手指已然有几根青筋不作声响地爆起,可他面上却是云淡风轻。苏承泽的长睫连着几次扫动着在春日里凝结成冰的空气,苏承泽他还是落下了一滴泪,那泪珠包裹着他生生世世的爱和苦涩,温柔与别离,落进了那碗花生酪里。

那落下的,是夜觅盈的前世,也是苏承泽的今生。

其实大婚的前一夜,夜离曾去找过夜觅盈,那时她正坐在床上发呆,夜离慢慢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也不说话,夜觅盈眼神定定地望着地面,心中似有万千心事难叙出,良久夜离开口:“女儿,明日便是大婚了,一套礼节下来你便要立刻启程去往凌羽国,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今日就当我们父女好好聊聊天吧,父君陪你。”夜觅盈抬头呆呆地望着夜离,好像有什么话不知道如何说。

“真的考虑好了吗?”夜离语气温柔,就那样柔意满满望着夜觅盈,他没来得及给过楚盈的,他加倍给了夜觅盈。其实后来他也有后悔过,若是自己对女儿绝情一些冷漠一些,她会恨自己,但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夜觅盈看着夜离不说话,可夜离虽身为东宫太子,也是受过情爱苦楚的人,他怎么会不懂爱与被爱的感觉,夜觅盈看向凌北乾时满眼都是好奇与疑惑,那是陌生人该有的情感,抵不上看心爱之人的万分之一。十多年了,自己的女儿与苏承泽的青梅竹马他怎么会看不出,苏承泽对夜觅盈隐忍而温柔的爱深深刻在骨子里,那执念守护般的感觉他看在眼里,是那么地心痛,使得他感同身受一般的难过。

夜觅盈垂眸,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面上露出一丝微妙的难过,可她却是没有说出那份情感,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挂上满面的笑容说:“我身为天晟的公主,情情爱爱如何能自我抉择。没有阴阳两隔便已是万幸,怎么能再奢求更多的呢。”她的笑容是那么平和,一夜长大一般地看破自己的命数,满眼都是接受和平静,没有反抗,没有厌恶,就是觉得自己该学着放下了,像世世代代的夜家人一样学着释怀了。

命中的劫数无论到了谁的身上都是一样的。

只要是夜家人,也无论男女。

夜离看着自己的女儿,那张和楚盈当年相似的脸,他张张嘴却还是说不出任何话,劝吗,可夜觅盈心意已决,她心心念念要为天晟做些什么,她喜欢过苏承泽,那是情窦初开的第一眼,是恋恋不舍却没能开口的少年心事,她没说,可她如今知道,她也不必再说了。

夜觅盈在枕头下拿出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那上面绣着一对鸳鸯,每一只都只绣了一半,夜觅盈轻轻摸着上面的纹路,一针一线都是自己的小心思,她眼底浮现出大片的哀伤,那强压着想要哭出来的情绪,到有了几分许长安那一年亭中的模样。夜觅盈缓缓走到火炉前,炭火盆里升起不灭的火花,星星点点迸溅又落下,映射在了她的眼里,夜觅盈伸手将未完成的荷包举在火盆之上,闭上眼的瞬间撒开了手,两行泪水随着睫毛扫动灼热而划过脸庞,只剩下道道浅痕证明她的心碎。那段从未开始甚至模糊不明的感情,就随着荷包的烧毁,结束吧。

“父君,已经过去的事,就没什么回头的必要了。”

一瞬间夜离红了眼眶,浅尝辄止的一句话他听着却是那么难过,已经过去的事,真的能够忘记吗,他做不到放下,苏承泽做不到,夜觅盈能做到吗。

夜觅盈没有接过苏承泽手中的碗,没有回头看看他满是哀伤的秋水眸,更是再也没有吃过苏承泽亲手做的花生酪。或许她爱他,可她更爱天晟。

即便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拥有一样的记忆,沈清鹤对许长安难道不曾有过半分情意吗,她爱自己,爱沈家,也爱许长安,可她更爱夜天晟。

“父君,就算是女儿对不起他吧。”夜觅盈用力抹去了眼泪,眼看着荷包在火光中成了粉末,又随着风被吹走,就像他们的命运一般相交又错过,像他一般生生世世地错过,生生世世沦为泡沫,也像她的爱,生生世世不自知。

一身华服的凌北乾神色威严地站立在殿前,凌羽国派来了不少使臣迎接和观礼,下面齐齐站了许多大臣与卫兵,这念和郡主与凌羽国太子成亲的阵仗与封后所差无几,不过除了开国皇后沈清鹤与晟昼帝夜天晟的封君封后大典外,连着两代都未有封后典礼,念和郡主成亲如此隆重也在情理之中。

天晟与凌羽国并不远,可女儿嫁人本就是无事不回娘家的规矩,这一别嫁入他国,想回来怕是难于登天,夜觅盈已然做好与父君死生不复再见的心理防线,夜离这样看着女儿步步登上高位,步步离自己远去,心中百转千回的滋味却是不可言说。凌北乾牵起夜觅盈的手站在高位,凌羽国使臣皆跪拜尊称太子与太子妃,此等风光荣宠是世间多少女子争抢着都得不到的,可夜觅盈却感受不到喜悦。

她的爱,好像已经随着那个未完成的荷包灰飞烟灭了。

可荷包上的鸳鸯都只有一半的色彩,就好像夜觅盈和苏承泽,一个想放下,一个想成全,可缺失了对方的一别两宽,如何能各生欢喜。

“王妃,从今以后本王定然待你好。”凌北乾一双眼睛虽覆盖了温柔,但三分温柔之后却是七分的深邃,夜觅盈看不穿他的心,却也笑了笑:“好。”

典礼一过,夜觅盈与凌北乾便坐上了去凌羽国的马车,通体红色的木柱与金丝绣成的纱帘倒都是夜觅盈喜欢的,她当然不会知道,这一切都是苏承泽为她置办的,也算是最后一次为她送行。

二人被众人的簇拥下缓缓驶向凌羽国,苏承泽站在人群最后,望着那个身着朱红衣袍的少女留下的一道背影,人群密集涌动,他已经看不真切那轮廓了,左手握着挂在腰间的剑柄,眼眸暗了暗,却仍是温柔地藏着一池秋水,那隐忍而沉默的爱,永远永远地困扰着他。

‘鹤儿,这一次,我便不陪你了。’

‘祝你幸福。’

在苏承泽转身走开的瞬间,夜觅盈回了头。

金钗发冠上的流苏碰撞在一起,伴随着她猛地回头胡乱地摆动着,像她的心一样地乱,那泪水不受控制地拖框而出,划过她姣好的容颜,划过她朱红的唇,滚落在手心里,三生三世的轮回与期许在这一刻再次擦肩而过。

‘为什么,心会是这么地痛。’

夜觅盈秀气的眉皱成高耸的山川,清澈的一双桃花眼里尽是抚不平的悲伤,光点飘忽地闪烁在瞳孔,映射出熙熙攘攘的欢送人群,满是檀香的红柱,极尽奢华的金丝纱帘,精致悦耳的白玉宫铃,可就是不见他。夜觅盈回头的瞬间,只能看到苏承泽决绝的背影。

或许命运本就如此,他们必是生生错过,世世不得平安。

或许沈清鹤与夜天晟之间隔着家国大业,隔着种族仇恨,隔着两个人明明相爱却不得相守的心,那夜觅盈和苏承泽呢?或是说,那夜觅盈和许长安呢。他们又在这浮沉变迁的世间隔了多少根本无法人为打破的屏障。

是许长安坚决不走轮回路,带着记忆重生的执着,和沈清鹤想放下一切,不愿记起分毫往事的矛盾;是那生生世世守护心爱姑娘的深深执念,和另一人次次喝下孟婆汤水忘却俗世的冲突;是许长安太过温柔反而苦等不得的爱,还是她艰难回忆却屡屡迟到的心意。他们的命数早已纠缠在一起,撕扯不开,却又无法幸福。许长安多想爱她,爱那个他用尽全力保护的姑娘,哪怕只有一次。

‘再有来世,我依然护你。’

就伴着那马车外的欢声笑语和马车内佳人心中的愁绪万千,她还是嫁入了凌羽国,那个不会有许长安保护的地方,那个远离了所有人的地方。夜觅盈离开天晟的那个晚上,夜丞坐在盘龙雕凤的宣政殿久久地不发一言,夜离爬上已经许多年没去过的东宫偏殿屋檐月下独酌,苏承泽站在长乐宫那朵木槿花前看了一晚的星光,即使他心中的那弯月亮,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说过,即便娶你的人不是我,我也要送送你。”

苏承泽站在长乐宫的一角,站在木槿花的旁边,站在天晟星际之下,站在那有些昏暗的月色之下间微微地笑着,唇边微勾的弧度虽然十分浅淡,却也已经是他许久未有过的舒缓。他那么温柔的人,月光不忍把世间的浑浊带到他的衣襟上,于是就连他面容棱角边泛着的点点光芒,也比周身环境的要明亮许多。

“可为什么,是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我...”

那笑容变得参杂几分苦涩,如同苦口的汤药一般,连他这样柔和的人都无法下咽。可他表现的一份苦涩之下,埋藏的是足足九分的剜心之痛,他苦不堪言,却步步强忍,即便他经历诸多依然澄澈如初,世间的劫难仍是半分不曾饶恕他的纯粹,奈何他的执念太过深沉,无论再强压上多少的苦楚,他也能在咽下满腔的碎玻璃之后露出温柔的笑容,也许仅仅是为了带给心爱的姑娘一颗糖果。

“鹤儿...”

苏承泽一双极致温柔的秋水眸中第一次露出了悲伤。

他该是多么难过啊,三次看着心爱的姑娘嫁给别的男人,一个并没有自己爱她的男人,一个自己不能阻止她去选择的男人。

可若是从头开始,许长安仍旧会爱上沈清鹤,仍旧会爱她的英气与勇敢,她的温柔和惆怅,许长安无数次都可以为她赴死,心甘情愿的为她而长眠,可他就是半分看不得心爱的姑娘受到伤害。

次次如此,面面如此,生生不得如此。

‘或许,我们命里注定错过。’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同一个时间,不同的地点,宣政殿的夜丞,屋檐上的夜离,春宵帐中的夜觅盈,以及长乐宫里的许长安。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这句话,仿佛每个人都突然间看开了释然了自己不完满的命运一般,都沉默着。

觅盈,觅盈,何止是寻觅楚盈。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月下独酌的夜离哪里知道自己心爱的女儿,仅从名字里便注定了一生。

木槿花的花根又是深陷一寸。

许长安是世间最温柔的存在,哪怕是木槿也无法完全匹配,可他小小一朵,就那样长存于沈清鹤曾住过的长乐宫中,长乐宫便如同沈清鹤的心,许长安静静地等在一个角落,不开口,不打扰,不伸手,宁错过。

木槿花历经两朝不败,时而盛放时而蔫然,无止尽生长的花根皆是许长安的执念,执念越深,花根越深,生生世世无法除去。他无法护沈清鹤的周全,无法护陆惊梦的周全,无法护楚盈的周全,而今却又无法继续护着夜觅盈,这永无止尽的失去又轮回,叫他如何甘心,如何能情愿跳下那忘川河,更如何让他装作从未爱过地渡过那奈何桥,饮下那忘却前世的孟婆汤。

他不能。

夜离缓缓走进宣政殿,好像夜家世代的帝王都不会在夜晚点起灯火,都会默默忍受着万籁俱寂的孤独和一无所有的落魄感。“父王。”“阿离。”两个人同时出声唤了对方的名字,记忆中那是他们父子二人第一次面色柔和的两两相望,此时的夜丞鬓间已然剩不了几缕黑发,惊梦走时的一夜白头时刻告诉着他失去挚爱的痛苦,而夜离眉宇间也已然有了几分帝王该有的威严之态。夜丞走下了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台阶,他站在夜离的面前,疲惫的眼神露出一丝温和,注视着面前自己的儿子良久,才缓缓开口:“阿离,其实...楚盈姑娘她...”那一瞬间,他感受到夜离浑身一僵,仿佛这个名字会令他窒息到做不出任何反应,他只是站着,眼神望着夜丞关切的目光,眨了几次才恢复了聚焦。

“她...如何了?”

夜丞看着面前已然紧张过度的夜离:“楚盈姑娘六年前...在梨园出现过一次,在大雪纷飞的戏台上,穿着朱红的戏服,手里拿着画了木槿花的折扇。”

夜离眼中瞬间涌上希望,可那希望里却又那么地绝望。“那又如何,她不会回来,不会再原谅我了,不会了...”他更像是喃喃自语,眼神不住地看向各个地方,那痛苦包围着他的全身,夜离像是要发疯一般地难过。

夜丞终究没有告诉他。

十年后的一个春天,天晟里的所有花都没有开,除了没有雪,四周都仿佛是沉浸在一片枯枝残垣中,十分萧瑟凄凉。那一年夜丞突然就病倒了,夜离日夜不停地守在床边侍疾,可太医们都诊治不出夜丞的病因,更是无计可施。奇怪的是,夜丞到一点都不关心他的病症,只是每日靠坐在床上跟夜离说说话,无人的时候便盯着窗外靠着窗框的一颗枯海棠。那是他从前种的,仿佛陆惊梦还在这里。

可夜天晟终是捏碎了沈清鹤幻想的梦,夜丞终是熄灭了陆惊梦眼中的光,夜离终是了断了楚盈仅有的情。

人走了,茶早凉了,她们要这死后的沉痛与怀念有何用处呢。

他们果然还是不懂,或是不想懂。

一直到四月份了,天晟内也未有一朵花开放,整个长思城陷入一片寂寥,人人泛起愁思,夜丞病的已经坐不起来了,可他仍是毫不在意。

四月里一个分外晴朗的日子,夜丞突然就叫了夜离去鹤安宫,不知道是不是夜离近来没有休息好,他竟觉得父王鬓间的发丝乌黑了许多,看上去不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帝王,更接近记忆里那个不苟言笑却面容清秀的父王。

“阿离,我们夜家的帝王,仿佛总是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不知道是不是皇叔把栩华皇后伤得太重了,重到他的执念在他走后笼罩着整座皇城,让这里的人都不得爱人的真心,尤其是不珍惜的世代帝王,本王如此,连你也如此。”他的眼前有一丝的模糊不清,但夜丞仍是从枕下拿出那支彼岸花发簪,举在夜离的面前,有些微微抖动的说道:“当年楚盈姑娘走后你便把这发簪还给了我,我知道你是不想面对它,也不想面对那个拒绝它的人,可这发簪,是本王的皇叔亲手交给我,叮嘱我要世代相传好好保护的物件。”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强忍他那不易察觉的哽咽,而后又继续说道:“这发簪代表了他们最初的美好。皇叔说,若是连这发簪都不在了,那仅剩的美好也就不在了。”夜离皱着眉头盯着夜丞的脸,那面容写着不甘和不舍,发簪是晟昼帝的执念,也是夜丞的执念,彼岸花是沈清鹤的心碎,也是陆惊梦的心碎。如今这已经不知到底是美好还是泪水象征的发簪,又会成了夜离的执念和楚盈的心碎。

夜丞心中憋着一个秘密,可他已经不打算说出来了,他知道若是说出来夜离定然会万念俱灰,夜家天子本就无法安然离去,既然临行注定都是遗憾的,那不如就晚一点,起码夜离能多感受一些世间万物,温柔与冷漠,深渊与救赎。

明明是春季,可半点的柔情都让人感受不到。夜丞眼前更加模糊了一些,他摸索着把那只发簪塞在了夜离的手中,那一刻夜丞的内心竟是有一种释然的解脱感,而夜离的心中却有着突如其来的使命感和一种奇怪的,悲伤。

夜丞躺在床榻上,已然五十多岁的他桃花眼早已没了十六岁时的风采,可纵使时光往复,脑海中二十出头的陆惊梦依旧美丽动人地存在着,是那么明媚鲜活,仿佛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与海棠花比肩的少女一般。

恍惚间,他面前已是一片模糊了,可他仍是感受到了那个满眼星光的少女,那个双目仍在的少女,以及那个哭的梨花带雨以为自己被当作替代品的少女。他是为栩华皇后的国色天姿倾倒过,但在她说着月光皎洁之时,夜丞的内心便只有她一人了,而那个人叫做陆惊梦,不是什么倾贵妃,不是相像的人。

只是陆惊梦。

夜丞望着窗户的方向,即便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可他感觉到窗外有一抹含苞待放的海棠红。他费力地举起一只手,指尖拼了命想要透过空气抚摸到那一抹枯枝的颜色,是绝望,亦是希望。

夜丞两鬓的头发已然尽数恢复成青丝,那模样与陆惊梦入宫选秀时的一模一样,甚至于嘴角的笑意,都是那么的一致且温存。一滴泪藏进了他耳后一缕遗留的白发之中。‘惊梦,若有来生,我愿与你结发布衣。’

夜丞闭上双眼的那一刻,窗外那一株海棠突然地就盛开了,颜色却是朱红妖冶到了极致,海棠花盛放的瞬间,天晟内所有的花草尽数苏醒,一片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温暖之景,和那一年陆惊梦离开的时候很相像。

夜离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夜丞像睡着一般安然躺在床榻上,嘴角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他知道,这个平日不苟言笑抱憾终生的一代帝王,已经卸下伪装去找他的姑娘了。

而夜离自己,要开始上两代帝王留下的责任和使命了。

这是他必要经历的,也是他不得不接受的。

“父王,万岁。”

天晟一百零八年,君主夜丞驾崩,年五十六,因其生前最宠爱的贵妃陆氏薨逝之时,全天晟被殷红色的光芒笼罩,其谥号即‘殷’,是为‘晟殷帝’。

同年秋,时年三十六岁的太子夜离继位,着封其已出嫁之女夜觅盈为公主,其太子妃楚氏为楚妃。

同年冬,君主夜离加封楚妃为皇后,后追封长离皇后。

夜觅盈嫁入凌羽国后不久,凌羽国原本的君王便骤然薨逝,凌北乾随即继位,夜觅盈成了凌羽国的皇后。凌北乾当真是个极其适合做帝王的天生之材,他杀伐果断,出兵必胜,一时间凌羽国成了与天晟和萧国并肩的鼎立之国,然而凌北乾的野心和孤傲也使得他在情感里注定会成为同夜天晟一般,暮然回首却为时已晚,自命不凡也失了心之所爱。

凌北乾一生都在追逐政治权利的顶峰,他见惯了八面玲珑和明枪暗箭,可夜觅盈的纯真善良却是他未见过的,与其说他与夜天晟一般的故作冷漠,不如说他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然双手沾满鲜血,她却是一尘不染,他连拥抱都嫌会脏污了夜觅盈的明媚,你叫他如何爱,如何不爱。

几年后,夜觅盈有了身孕,本就不善关心的他更是与夜天晟一般地一味冷落妻子,夜觅盈本就心绪起伏强烈,凌北乾飘忽不定的爱让她实在看不到一点光亮,怀胎十月日日都是心情郁闷食欲不振,甚至因为恍惚而踩空了路,好几次出血险些小产。这一切的一切凌北乾都知道,可他从不去安慰,不去询问,更没有踏入她的宫殿半步,他一心朝政,没当自己不知所措的时候他都召集大臣商议军事,可他与所有人都沟通过,独独落下了自己的妻子。

凌北乾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深秋。

夜觅盈苦苦熬了十个月,一朝分娩却遭遇难产,一天一夜的声嘶力竭,夜觅盈房中渐渐弱了叫喊的声音,她觉得自己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可她是那么地难过,为什么她会感到身心俱焚的痛苦,好像自从决定嫁入凌羽国后,没有一天她是快乐的。一步错,步步错,可落子无悔,她满盘皆输。

夜觅盈不知道凌北乾其实是爱自己的,正如同沈清鹤不知道夜天晟对自己极端的爱一样。可他们同样都是躲避,同样都在失去。

第二日清晨,天刚吐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终于响彻在整个凌羽国上空,奇怪的是,生了两日才诞下的孩子不窒息夭折已是奇迹,这孩子哭喊竟如此有力气,以至凌羽国上下皆认为这降世男婴是帝王之命。而夜觅盈因为难产加之大出血,身体虚弱至极,举国太医全力救治方才捡回半条性命。

“我的孩子,就叫祈,祈求的祈,王君,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再如同牢笼中的金丝雀一般活下去了。”

凌北乾心中明明是那么地悲愤,可他永远都不开口,不说自己的难过,更不说自己的苦楚与爱意。

“凌祈?”凌北乾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夜觅盈的目光是那么疲惫且坚定:

“不,是夜祈。”

此语一出,凌北乾心中最后一块真心塌陷了,那感觉比起夜天晟好不了几分,却是更痛苦,沈清鹤心心念念的都是夜天晟,但夜觅盈心中的少年,是苏承泽。那个没有说出喜欢而错过一生的苏承泽。

那碗花生酪,她没接过来,后悔吗?

往后的几年,夜觅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仍是悉心教导着夜祈,给他讲天晟的故事,将美丽与哀愁,权利的失去和拥有。小小年纪的夜祈不知为何竟然能懂得夜觅盈的话,甚至对于天晟有着十分的归宿感。

夜家的孩子,终归是要回到夜家的。

几年后,凌北乾倾全国之力举兵入侵天晟边疆,节节击退天晟大军,收获土地数百里,那时天晟明明已经鼎盛,但夜离似乎自暴自弃一般丝毫没有出兵的意思,群臣连连哀怨,城池接连被夺,可夜离却像置身事外一般冷静。

那个时候,恰好是个冬天。

站在鹤安宫正殿内的夜离,身为一代帝王竟是满面泪水,他已经哭到发不出什么声音了,才自说自话地喃喃道:“盈儿...原来二十六年前便死了...父王...你让儿臣白白活了二十六年啊...”

他将那封晟殷帝夜丞藏与画像之后留给自己的信烧毁后,将彼岸花发簪郑重的放在桌案上,紧盯着好一会后,慢慢走出了长乐宫。围着未央宫夜离漫无目的地走着,抬起头,看到远处一个一身朱红戏服的女子翩翩起舞,那模样身段都与楚盈一模一样,夜离跌跌撞撞跑了过去,满脸的期望,身影越来越近,直至在跟前之时,他一伸手,却只拥抱了冰冷的空气。

呆滞了一刻后,夜离自嘲地笑了,他想起父王死前还执着着的海棠花,自己又何尝不是生出了幻觉,可惜海棠花真的开了,但楚盈却是回不来的。

夜离伸手接住一片片雪花,精致的清冷却在与掌心触碰的瞬间化为水滴,帝王爱的女子不也皆是如此,本是念想着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少女,原应享尽平安荣华,却因帝王自私的爱,一个一个地埋葬了鲜花般的青春。

天晟一百一十八年冬,君王夜离驾崩,年四十六。

这个在位时间并不长的一代天晟帝王,在位十数年间,扩大领土,收复疆域,东征西战,南讨北伐,造就了天晟历史上第一个鼎盛时期。他留下的资料与文献是天晟后世子孙学习参考,继而重新崛起的重要依据,其一生对政治及国家的功勋无数,却自认唯独负了长离皇后楚氏一人,其生平最不甘便是未能见到长离皇后最后一面,因此,后人为其拟谥号为‘憾’,是为‘盛憾帝’,而后,挪与长离皇后的空穴同眠而寝。

夜离崩逝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凌羽国,那个时候夜觅盈已经是时常吐血的体制,天晟君王骤然崩逝,无人继承王位,一时间硝烟四起,各国和平了不到三十年又开始征战,夜觅盈伤心欲绝,时日无多。

那一刻她看到了苏承泽。

身着白衣款款而来,的确是苏承泽,那个清风明月一般温柔的苏承泽,他面上依旧温柔如秋水,但手中长剑上染着的是从天晟边地一路杀到凌羽国境内千万士兵的鲜血。是啊,几次险些没能躲过去,可他不在乎,他只想见到夜觅盈。

“带...带他走...”夜觅盈听到外面刀光剑雨的声音,一刻都来不及考虑,便将十岁的夜祈推到苏承泽的面前:“带他走...我的儿子...他可以拯救天晟...”年幼的夜祈看着面色苍白的母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有着夜家帝王泪不落地的骨气和倔强,他只是看着,这和夜天晟多么像。

可苏承泽始终坐在夜觅盈的床边,他不肯走,即使外面一片混乱随时有人会杀进来,他仍是固执地呆在这。“快走...快走啊...”夜觅盈已经没有力气推他了,这些年她的生命依然走到了极限,许是前世伤了什么人,今生要这样夺去她的命数,想着,她的面色更加苍白,那从前灵动的双眼早没了半分神采。

夜觅盈拼命打苏承泽的肩膀,她希望这个少年能平安。许长安有些好笑的想着,如今四十六岁,已经是他活得最长寿的岁数了,若这样死了,也不亏。

许长安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夜觅盈拼命忍着鼻尖的酸楚。

下一刻,夜觅盈突然吻了上去。

这一吻,让苏承泽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却又能如此真实地感觉到她,她柔软的朱唇和湿热的泪水。夜觅盈用尽最后的力气坐起来吻上去,那是她能想到的,表达自己心意的最好方法了,她真的好累好累,她要睡了,她哭不动了。

最后一眼,仿佛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他会陪自己坐在廊下发呆赏花,给自己做花生酪,讲前朝的故事,会用偶尔奇怪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然后又突然的暗自神伤,那个诗一般温润如玉的公子,还是错过了心爱的姑娘。

苏承泽领着夜祈马上夺门而出之时,他听到了一句:

“许长安,对不起。”

他震惊到了极致,万般不敢相信的看着渐渐倒下的那个身影,那是夜觅盈没错,那也是第四世的沈清鹤。‘她,终是想起来了吗。’

天晟一百一十八年,永凌六十年,天晟念和长公主,凌羽国夜皇后逝世,年二十七,谥号‘纯然’,是为‘纯然皇后’。

可惜的是,盛极一时的天晟因无人继承帝位被列国趁机联合瓜分,只剩了一座主要的长思城和周边几个附属疆域。

而那个嫁入凌羽国的念和公主夜觅盈,再也没能回来。

苏承泽这一次没有跟她同去,他要留下来,活着,辅佐夜祈完成重振天晟的使命,这是夜觅盈的愿望,便是鹤儿的愿望,也是开国大将军许长安的愿望。

夜觅盈呢,她是不是已然爱上了许长安,有没有后悔嫁入凌羽国,是不是想念父亲夜离,又会否想起那平安符究竟何人所作。

谁知道呢,不过是‘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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