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惊呼一声,还来不及做出身体上的反应,便重重地摔在了高台上。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只是稍微运转了下巽脉,体内的茶息在一瞬间就完成了风波树的茶性统一,且完成度极高。这种感觉陆扬从没有领略过,原本需要努力去控制的茶息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转化成了风波形,连刻意的控制都不需要。一切都水到渠成,融会贯通。
不及思考这奇异的茶息变化是否因茶池的水而起,陆扬就被高台上的景物给震慑住了。那高台呈方形,边缘三丈有余。地面由一块块小石板铺就,每块石板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石板上有许多小沟槽,像蛛网般铺开,一直延展到高台边缘,沟槽里青绿色的光芒莹莹然,下方茶池的池水正是从这些沟槽里滴落下去的。陆扬不禁惊诧,似这般滴法,这得需要多少年才能形成下面这一大片池水?
顺着这些沟槽往高台中间望去,是一根圆柱形的石柱,那些沟槽汇聚到石柱处便顺着石柱向上,口子也越开越大,最后连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大的引流槽。
这些青绿色的茶水便都是从柱子上方流淌下来,像一道道泪痕一样经由沟槽一直导向高台边缘,最后滴落下去的。
陆扬顺着这娟娟水痕向柱子上方寻去,想要知道这奇异的茶水究竟是从何而来。而下一刻,摆在陆扬眼前的画面,却让他无法平静。
只见那圆柱顶端,有一条巨兽盘卷在那里。不是虎豹,也非狼虫。它龙首,鸢尾,鹰爪,刺鳍,周身遍布鳞甲,狰狞有猛态。
巨兽周身被极粗的铁链所围绕,竟是被牢牢地绑在了圆柱上。更有大约有十几根长达丈许的大铁钉,如小臂般粗细,每隔一段距离就钉入那巨兽的身体,穿体而过,一直插入圆柱。发着青绿色光芒的液体从钉口处流下来,一直顺着圆柱通过柱子和高台上的沟槽引导,滴落到下方的池子里。
那,不是茶。是血!
陆扬猛然意识到这点,胃里顿时一阵翻滚,直欲呕吐。
突然一股难言的感觉席卷而来,愤怒、悲伤、怜悯、疼爱,这几种浑没有关系的情感,在陆扬的胸中弥漫开,心口开始大跳起来。陆扬捂住胸口,突然一愣。原来大跳特跳的并非他的心脏,而是那块黄羊书。陆扬连忙从怀中掏出小黑牌,只见那黄羊书正在如第一次见到的那样,闪烁着的青绿色的光芒,并不停地颤动着。
陆扬看着那小小的黑牌,光芒不断在其表面的花纹间流转。突地他猛地一醒,往地下的小石板看去,那石板上的花纹赫然和黄羊书上的一模一样!
“难道这地方和黄羊书有什么关系吗?”
黄羊书上的光芒愈演愈盛,震动得也愈加剧烈,陆扬几乎都快握不住它,就在此时陆扬上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兄长……”
“是谁!”陆扬大惊!
“兄长……您终于回来了……”陆扬吃惊地抬头,发现居然是那头巨兽在说话!
“你……你是什么怪物!”
“呵呵,兄长……您这恩主似是不甚聪慧呢……”那巨兽发出的声音十分低沉,有些可怕,但是陆扬能感觉到他似乎并无恶意,隐隐间说不出为什么,甚至感觉对他有一种奇怪的亲近感。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陆扬壮起胆子问道。
“这位小兄莫怕,余名为蚩尾,乃这座岳麓山上诞生的茶灵。”
“什么?你是茶灵?”
“是的,余乃茶灵。”蚩尾的声音又低沉又悲伤。
陆扬沉默了下来,茶灵乃是茶师们通过修炼,在某个器物上凝结出自己的茶意,久而久之,这茶意会化而为形。有飞鸟、有走兽、或潜鳞、或虫豕。这些茶灵们会随着茶师的强大而变得越来越强大,陪伴茶师一生,是非常神奇的一种灵兽。
“茶灵不是茶师们以器修炼出来的吗?我从未听说过有像你这般的,亦从未曾听说过有茶灵会说话。”陆扬疑惑的说,但是他心里却不自觉地冒出了阿又的样貌来,难道阿又是……?
“区区死物,也能称为茶灵?”蚩尾不屑地说道:“茶间自有灵,大能者施之以法,则我辈生。岂是赝假所能比拟?”
蚩尾突然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可叹天生灵物,却被人镇压在此处,采精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扬抬头看那巨兽,只见他了无生气的样子,被死死地捆绑在圆柱上,只有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这时黄羊书突然又再一次地放出光芒来,光芒变得十分温柔的样子。
蚩尾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兄长啊兄长,余等相逢于此间,忽忽已千年。少时相逢,汝尚能忆否?余生时,身如芥子,绕兄身而走,意甚依恋,兄则常庇护。后兄随大君行走天下以济世,余镇留此山以育茶种,从此天涯。然再见时,余已为牺牲庖俎,而兄身形俱灭矣。”
蚩尾的声音极其悲怆,陆扬感受到了一股悲伤、愤恨而又无奈的感情,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双目仍然不觉地流下泪来。
“幸而大君护佑,兄终能随恩主来归。”蚩尾说道:“这位小兄,余有一事恳请。”
“什么事?你说吧。”陆扬见那蚩尾境遇悲惨,生出同情心来,也不顾自己都深处绝境,便想帮助他。
“请小兄助我解脱。”
“你是要我救你下来吗?”陆扬说着抬头看去,寻思着怎么才能把那头巨兽给解下来。
“非也。”蚩尾悲伤地说道:“余受困于此数百载,生机早已断绝,若非彼欲采吾精血,于此处以秘法结阵,强锁余之神魂不令死去,余早已丧命。蚩尾不可复救矣,唯请小兄助余解脱罢了。”
陆扬听了蚩尾的话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暗骂做这事的人可恨,只能点点头,说道:“好,我该怎么做?”
“余额间乃余之茶种所在,小兄可以坤脉引动茶种,取之而出,则余可得解脱。”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就甘心这么死了?”
蚩尾长叹了一口气,声若巨雷。说道:“非不欲生,实无奈耳。小兄得余茶种,望能择善地而栽,则不枉余于世间一游。”
“好,你放心吧!蚩尾!我一定会重新把你种出来!”陆扬敌忾之气发作,用力握了握拳头大声说道,浑没想道自己恐怕也是要死在这山腹宫殿里了。
陆扬把黄羊书藏回怀中放好,抬头看上方,发现有好几条铁链正沿着圆柱垂落下来。陆扬找到其中一根,用力拽了拽,然后双脚蹬踏柱身,双臂运力,就着铁链向上攀爬而去。
那蚩尾所在之处甚高,在圆柱的顶端,陆扬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上去。然后他抓住那些长达丈许的大铁钉,脚踩住铁链,慢慢地往蚩尾的头部挪去。
那些铁钉铁链上沾满了蚩尾的血,虽然茶香四溢,但是现在陆扬闻在鼻中只感到愤怒。不知是什么人如此残忍,将一只灵兽绑缚在这山腹内,经受无数年的流血之苦,连死都办不到!
经过一阵腾挪,陆扬终于爬到了蚩尾的头部。蚩尾头呈龙形,吻甚为长大,陆扬抓到根铁链骑坐在上面。看那蚩尾,只见一根大铁钉,从蚩尾的一只眼睛里插进去,另一只眼也耷拉着,半睁着的样子。
蚩尾那只好眼微微动了一下,看向陆扬,说道:“劳烦小兄了。”
陆扬心里头感慨万千,脸色郑重地向蚩尾双手相抱鞠了一躬:“得罪了,你安心去吧。”说完,顺着蚩尾的吻部往他额间走去。
蚩尾闭上眼,叹息道:“可惜余死前不能复见兄长一面了……”说着一道清绿色的泪从他眼中落下,“滴答”一声掉落在那高台上,顺着沟槽,流向那一汪池水去了。
陆扬心中悲愤,双目含泪,大声说道:“蚩尾,是谁害的你这样的,我来为你报仇!!”
蚩尾复又睁开眼,眼中满含笑意看着陆扬:“呵呵,兄长……恩主是个有意思的人呢……这位小兄,余困于此间数百载,那些人怕是早已不在人世,还提它作甚。多谢好意,还请小兄动手罢。”
陆扬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喝到:“好!”说完他不再多想,踏开步子走到蚩尾的额头前,暗运茶息走坤脉,一股柔和的力道随着他的手掌送出。接触到蚩尾的额头后,只见额头那边突然裂开,就像长出第三只眼睛一样,一颗碧绿色的种子在额头的裂缝里面。那种子表面有一层金色的膜包裹着,膜表面还有一些银灰色的小颗粒。一股异香从种子处传来,甚是好闻。陆扬从小到大不知道见过多少茶种,但像这样的却听都没听过。
只见那蚩尾露出满足的表情,说道:“小兄,请吧。”
陆扬狠了狠心,手一招,那种子便离体而出向他飞来,最后落在手心里。
“多谢小兄,余去矣。还请珍重……兄长……阿尾去了……”
蚩尾缓缓地闭上了眼,接着就见他那被绑缚在圆柱上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化作一片片青绿色的光华,飘散开去,在空中变成一粒一粒的绿色光点。就像陆扬小时候在乙四十二的黍田间看到的萤火虫一样,在夜空中飞舞着。
父亲陆括告诉他,萤火虫是死去的灵魂化成的,他们会带走死者对世间的依恋……